跋《顾城诗全集》
跋《顾城诗全集》
对于喜读现代诗的同好们来说,一提及「顾城」这个名词,总会情不自禁在脑海中闪现无数诗句:
-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
- 我从没被谁知道/所以也没被谁忘记/在别人的回忆中生活/并不是我的目的(《早发的种子》);
- 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远和近》)……
最近花了十天左右把《顾城诗全集》看完,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诗意。是书收录顾城现代诗、旧诗共两千馀首,逐字逐句浏览一遍,明显看出其可粗略分为两期。前期明快易懂,后期变而为模糊晦涩。
顾城前期童话诗可概括为:用童话说童心,用童心说世界。
后期的朦胧诗可概括为:语言优美自然,诗意朦胧迷离。
一、「童话」阶段
全书按照编年体辑录顾城的现代诗、旧诗。通读顾城诗上卷,发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顾城的现代诗深受中国旧诗影响。尤其是绝句的影响,在四句一小节的组诗里,顾城特别喜欢在第一、第二、第四句末尾押韵。而且顾城在前期几百首现代诗里押韵特别频繁,当你在阅读的时候,速度一加快,感觉就像在读「顺口溜」一样,和「街边宣传口号」没什么区别(当然并不是全部),缺少那种诗的韵味。这就是古代诗人基本不写柏梁体或排律的原因之一。
我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古人的著名长诗基本上都是古体诗,古体诗押韵更自由,可以随时换韵,避免了一韵到底,又兼顾了诗歌的音乐美。
现代诗还是得少押韵,让句与句之间拉开距离。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当代诗人写诗写的都是徒诗,不是拿来娱乐歌唱的,几乎不关注格律,自由体成风,它只是一个纯文本。即寻常人吐槽的:一个回车键即可。不过,若每句用字能够更凝练,注意诗歌语言的自然节奏,也未尝不可。至于频繁押韵的事还是让给现代流行歌曲来做吧。
2021年阅读朱自清先生的《新诗杂话》,遇到知己。
韵是一种复沓,可以帮助情感的强调和意义的集中。至于带音乐性、方便记忆,还是次要的作用。从前往往过分重视这种次要的作用,有时会让音乐淹没了意义,反觉得浮滑而不真切。即如中国读诗重读韵脚,有时也会模糊了全句;近体律绝声调铿锵,更容易如此。幸而一般总是隔句押韵,重读的韵脚不至于句句碰头。句句碰头的像柏梁体的七言古诗,逐句押韵,一韵到底,虽然是强调,却不免单调。所以这一体不为人所重。新诗不应该再重读韵脚,但习惯不容易改,相信许多人都免不了这个毛病。我读老舍先生的《剑北篇》,因为重读韵脚的原故,失去了许多意味;等听到他自己按着全句的意义朗读,只将韵脚自然的带过去,这才找补了那些意味。——不过这首诗每行押韵,一韵又有许多行,似乎也嫌密些。
……是的,诗该采用说话的调子,但诗的自然究竟不是说话的自然,它得加减点儿,夸张点儿,像电影里特别镜头一般,它用的是提炼的说话的调子。既是提炼而得自然,押韵也就不至于妨碍这种自然。不过押韵的样式得多多变化,不可太密,不可太板,不可太响。
押韵不可太密,上文已举柏梁体为例。就是隔句押韵,有些人还恐怕单调,于是乎有转韵的办法;这用在古诗里,特别是七古里。 [1]
我们随意选几首顾城前期的现代诗:
《太阳照耀着》
太阳照耀着冰雪,
冰雪在流着眼泪;
它们流到了地上,
变成一汪汪积水。
太阳照耀着积水,
积水在逐渐干枯;
它们飞到了天上,
变成一团团云雾。
太阳照耀着云雾,
云雾在四方飘荡;
它们飘到了火道,
变成一个个空想。
1970年 春 火道村
《商人、马夫和洪水》
发洪水啦!发洪水啦!
大地上响起可怕的喧哗。
商人和马夫丢弃了车辆,
慌忙爬上一根树杈。
呵,洪水好像凶猛的狮子,
摇荡着金发,舞爪张牙。
负重的树杈东躲西闪,
眼看就要齐腰折下。
车夫凄惨地向上帝呼救,
但商人却比上帝更有办法。
他对准车夫猛蹬一脚,
洪水中就增添了一朵绝望的浪花。
当大地渐渐恢复了平静,
人们才开始议论这种残杀。
“一切罪恶属于洪水!”
商人总相信这种说法。
1979年12月
《鱼缸中的惨案》
一条古怪的鲇鱼,
被放进金鱼缸里。
孩子天真地以为,
它只是有点滑稽。
鲇鱼是有点滑稽,
摇动着一对长须。
可等到台灯熄灭,
它就露出了本意。
金鱼虽受过教育,
却不懂生活的哲理:
衣裙无论多么华美,
也难比牙齿的锋利。
有几只被咬破肚皮,
剩下的也鲜血淋漓。
鲇鱼虽已吃饱,
却仍在热情地追击……
孩子早上醒来,
不由得哭哭啼啼——
鱼缸里一片通红,
鱼儿都已经死去。
金鱼们死于失血,
鲇鱼则死于窒息。
他们是受害的难友,
凶手据说叫贪欲。
1980年3月
由上面三首诗 [2]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顾城诗歌的押韵规律以及一股「童话」和「寓言」的味道,难怪顾城写了一首《给我的尊师安徒生》,难怪舒婷会称顾城为「童话诗人」。顾城前期的现代诗还比较浅显易懂,这可能跟他的年龄有关!此时顾城也才二十来岁,正好是一名大学生的年龄,入世不深。不过顾城天生就是一名诗人,所写的诗几乎都是凭借一颗诗人之心——敏锐的观察力、奇崛的想象力和纯真的心灵。前期的诗可用如下词语来概括:
简单、自然、明快。
二、「朦胧」阶段
但是到了80年代,特别是中后期,顾城的诗几乎就是「天书」了,文字依然简单优美,但是意旨不明。此时期刚好也是「朦胧诗」崛起盛行的时代,出现了一大批著名的诗人。舒婷、北岛、顾城、江河、芒克等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们既有信念失衡、欲超越现实而无法超越的无奈,又有干预社会的激情,采用现代主义的艺术思路、感觉方式和传达技巧来作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的朦胧抒情。
朦胧诗以内在精神世界为主要表现对象,采用整体形象象征、逐步意象感发的艺术策略与方式,呈现为诗境模糊朦胧、主题多义莫明。
正因为朦胧多义,他们自然也会遭到人们的诟病。章明在《令人气闷的「朦胧」》中道出了大部分人的心声,尤其是我们当今90后的共同感受!
章明如是评价「叫人读了几遍也得不到一个明确印象、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百思不得一解」 [3]!有的批评家也称这些诗为「古怪诗」,评论道「现在的古怪诗,不是现实主义的,有的甚至是反现实主义的。它脱离现实,脱离生活,脱离时代,脱离人民。……古怪诗的特点,就是玩弄恍惚朦胧的形象,表达闪闪烁烁的思想」 [4]。
顾城80年代的大部分朦胧诗就是如此,读起来非常优美,读完整首诗之后,读者的第一感觉却是:不知所云。在一定程度上来讲真的可谓是「有句而无篇」,虽然人们都不懂,心里却偏爱这「阳春白雪」。这一点刚好与晚唐李商隐的诗一样。李商隐或许就是中国朦胧诗的祖师爷。
李商隐的诗以语言绮丽,用典丰赡著称。而他的朦胧晦涩主要来自典故的运用,重要的是就算你知道这些典故,也不能对他的诗意盖棺论定。
顾城的现代诗虽然不是用古文写成的,我们几乎每一句都能读懂,但是联结起来一起看,就都不懂了!试看下面三首朦胧诗 [5]:
《窗帘》
都说你妈妈疯了
就她没说
她们在那边
你走食堂
她们用脚踢
她也踢了
晚上 刚刚回来
老的还可以排队
把往事
联在一起
很不容易
你常发现
它们之间的距离
超过站台间的距离
1986年1月
《桌子》
门开过
里边没有人
里边什么也没有
用刀去摸
看马车
你忽然醒着
像一朵花
变红
像一件衣服
湿头发黑头发头发头发活了
1988年3月
《忘事》
时间还早
他去看房子
房子里有水
我带着你
过了好多栅栏
后来我们就成雨了
她恨恨地站着
紫得发光
1989年3月
顾城的很多朦胧诗都是这样,笔者以为对于此类诗读者就没有深入理解的必要,如果真要弄懂它的诗意,必须拥有「诗心」,即诗人的特性。像异于常人的观察力、想象力、思维方式……顾城后期的朦胧诗句与句之间跳跃性太大,距离太远,诗意不能连接成一片,不能在脑海中形成一幅画面。它们几乎就是不同意象的排列组合。
他的一首诗的几小节就可以用如下四个意象来形容:
第一小节:飞机
第二小节:汉堡
第三小节:游鱼
第四小节:台灯
这四个意象都是支离破碎的,读者根本不能入乎其内,所以自然不能融入诗句,契合诗境。因此要想理解顾城的诗还必须是生在当时的人才能有些许可能,「像这种极端脱离大众的诗,只能在诗歌史中某个特定的时期里,由特定的人群欣赏」,顾城朦胧诗出现的时间刚好是十年文革后不久,在他们那一代成长起来的人,并且还是了解顾城的人,可能才能理解顾城的诗。
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正因为我们不了解,顾城的诗才更具生命力。钱穆下面的一段话也许可以为我们作答:
我们读古人诗词时,不能照字面直解,其实各有其委婉曲折之深意。所以魏源在他的《诗古微》中说:「夫诗有作诗者之心,而又有采诗编诗者之心焉;有说诗者之义,而又有赋诗引诗者之义焉。」
所谓「奇文共欣赏」,欣赏的心情等于第二次创造。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此诗对每一位欣赏者均可作出不同的创造,故永远是活的文学。 [6]
其实不仅是顾城的诗,其他人的诗我们都可以这样来处理;不仅诗歌可以这样处理,其他体裁的文本我们也可以这样处理。可能当你的人生经历丰富了,书读得更多了,或者某一天遇到相同的场景时,也许你的脑海中忽然就会冒出一首诗,这时你就会知道「豁然开朗」的魅力!
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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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
- ^朱自清:《诗韵》,《朱自清全集》第二卷《新诗杂话》,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08月,第402-403页。
- ^顾城.顾城诗全集(上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11:28-29,363-364,590-591.
- ^朱栋霖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12(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06:204-205.
-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06:237.
- ^顾城.顾城诗全集(下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11:249-250,403,488.
- ^钱穆(讲授),叶龙(整理记录).中国文学史[M].成都:天地出版社,2016.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