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报客闻(组诗)
卫铁生
之一。谪仙
仲夏小隐于静庐,用诗句煮五谷
取名谪仙的几许荫凉
忘忧间,二三意境,不染俗尘。
不去神宫舞长袖,金袍玉带太重
负不起苟且。罢了,回归幽舍柴门
安谧的轻,可抵万千功名利禄。
用不简化情感的仓颉初衷
写疼,写醒,写伏天里的花草鱼虫
自然深处的字母,无需复制繁文缛节。
谪仙,隐居大野和清风明露
朝拜山水,良善,诗鼎,静心,月榻
偶得一回悠然,可消人间万千暑气。
之二。松下童子
松下的童子,荫凉里小憩
脸上盖着古诗词的草帽。
蝉鸣高枝,云鹤远游,只有野风在身边。
不去思虑贤愚,解暑的一壶清水
山川都归顺于干净的童谣。
问客与师傅皆不见
被解放的闲暇,无忧可抵良药。
没有埋头苦读圣贤书的深宅
也没有仗剑江湖的名器
嘴衔野花,享受一塌糊涂的逍遥。
盛夏的松下,什么在悄悄返老还童
光斑平仄,仿佛多了些余音。
之三。渔樵休息
休渔期,渔夫不再垂钓
封山之后,樵夫也不去砍柴
他们坐在山亭休息。
野蔬凉拌浮云,淡酒小饮流溪
草蒲扇驱散伏天燥气
不再匠心于昔日的问答。
他们休息,鱼与柴,水与火
所有的辩证,剩几缕微风
在没有大师名家题联的草亭
敞怀赤足,微醺忘古。
渔夫,樵夫,两个避暑的老夫子
没有山呼海啸般被关注
鱼竿和柴刀休息了
这世界,充满大格局的环保。
之四。古词人
他们在词牌子里睡了
长衫锦绣脱在字句间
没有门户之见,不再褒贬
在浩瀚的文学史中隐去真身。
我此刻躺平,想他们的名字和作品
咿呀磨牙声,不敢填补多余空格
不敢掏出肺腑,对比豪放派与温婉小生。
古词人睡了,日月在头顶看着
一代代江山和床铺
在砚台内,停下水墨淋漓。
我说不出话来,假寐
不痛不痒的翻身,被繁荣昌盛掩去
酷夏难耐,我中暑,在古词别处。
炎凉笔画里的隐语
(榆钱儿读诗)
仲夏,诗人何以消暑解渴去烦化躁?能否真的心静生凉?
读这组《仲夏报客闻》,细听诗人对朋友们的倾诉,我看到诗人心中常挂两幅古画:一幅陶潜山居种菊图,一幅贾岛寻隐者不遇图。耳畔常听一阕渔樵微风笑谈古琴曲,夜晚常枕几卷平装古诗词。
诗人与千年中华诗词曲赋巨匠的心灵交流过程中,在思考什么?感悟什么?有多少自省和挣扎?多少自我安慰和解脱?又有多少通透自适与与难言之隐? 从这组诗里可窥见一斑。而这些思考的光芒或阴影,都映射着一位诗人真诚的人格与诗格。
1、《谪仙》
这首,仿若微风窗前过,悠然见陶潜。诗人知音穿越古今,契阔相遇,心照不宣,何幸!
此等快活谪仙,似乎挫折中人皆可修为抵达之。秘诀有五:一曰静庐清心守拙;二曰远离官场名利;三曰真诚书写心灵悲喜;四曰精神明月朗照;五曰亲近良善自然。
若此,即使天外神仙贬谪人间,一样可以活得自由舒畅无比,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大卫诗人深得陶潜之神髓啊。
2、《松下童子》
世事纷繁诡谲,一如山太深,云太高,雾太浓,隐者太飘渺,出尘幻境太难追寻。
罢罢!不如学松下童子,回到人性之初的纯净自然无忧无虑——“不去思虑贤愚”,就无功名利禄之累了;渴饮“一壶清水”,便涤尽贪欲淫念了;“没有埋头苦读圣贤书的深宅”,便可顺乎兴趣天赋,术业专攻,登堂入室了;“没有仗剑江湖的名器”,便可不幻想权亲荫庇而自力更生发愤图强了。
若此,心灵自由,精神舒展,“嘴衔野花,享受一塌糊涂的逍遥”,你说,那个松下童子是你师傅不是?
3、《渔樵休息》
一首《渔樵问答》的古琴曲,余音袅袅,化于寂虚大境,却余韵无尽萦绕精神心灵。
渔夫和樵夫,阅尽人间山水沧桑和朝代更迭,“不再匠心于昔日的问答”,他们明白天地之间个体的渺小,一切费尽心力的思辨,只“剩几缕微风”;千载兴亡得失,都付笑谈耳。
他们开始珍惜生命的“休渔期”,“不去垂钓”,“也不再砍柴”,那些身外之物都是累赘。
他们回归自然,乐享清简平淡,“野蔬凉拌浮云,淡酒小饮流溪/草蒲扇驱散伏天燥气”。
他们顺乎本真知觉,回归朴素天真,不再虚荣矫饰,不再盲目追随名流,不再愚忠膜拜权势,“在没有大师名家题联的草亭/敞怀赤足,微醺忘古”。
他们不再愤青,不再冲动,“没有山呼海啸般被关注/鱼竿和柴刀休息了”,他们的襟怀,更多些对世事的圆融忍让和包容,“充满大格局的环保”。
4、《古词人》
“古词人,在词牌子里睡了”,久远的日晖月光里,呼吸还是那么安宁从容坦然。而夜深人静时,却令多少后来的诗词写作者长夜无眠啊。
面对高山仰止的古词人,我方知自己智识浅薄,艺术功力不逮。我的“咿呀磨牙声,不敢填补多余空格”;我不敢唐突评论千古高山之作,“不敢掏出肺腑,对比豪放派与温婉小生”。
辗转反侧间,我羞愧得浑身发烧,仿若“酷夏难耐”几乎“中暑”。羞愧者何?乃因让我惊佩的是千年不朽的古诗词作品的灵魂,而古词人的身份地位荣辱毁誉早已淡出诗词,“长衫锦绣脱在字句间/没有门户之见,不再褒贬/在浩瀚的文学史中隐去真身”。
我羞愧,古词人睡了,而后来者有几人能将经典超越?“一代代江山和床铺/在砚台内,停下水墨淋漓”。究其根本,是不是常常把写作目的谋弄得太近视,太俗气,太功利?
在古词人均匀深澈的呼吸里,我羞愧得“说不出话来”。而我只能“假寐”,只能“不痛不痒的翻身”,我不敢大声批评文字乱象,我的难言之隐,被当今诗坛虚假的“繁荣昌盛掩去”……
仲夏夜,“我中暑”了。根源“在古词别处”。那个“别处”大概就在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