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朱锁锁：一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捞女

上一篇写蒋南孙，我写了很多溢美之词，但是讲老实话，这本小说里朱锁锁是更有魅力、更鲜活的那个。

我读着读着就问自己，为什么我不仅不讨厌朱锁锁，反而有点欣赏她呢？

在崇尚女性独立，崇尚公平的年代，像朱锁锁这样凭着美貌和性别优势，把男人当捷径的女人，我通常不想夸赞，因为我对这样的人生选择非常不认可。

她是非常有争议的，在书里就为许多人所不耻。

南孙的家人听说朱锁锁在做舞女，让南孙别和她来往，怕她把南孙带坏。

南孙的老板看南孙和锁锁很亲密，说“你实在忠厚，堂堂正正大学生，有正当职业，却念旧和这么一个女子来往。这位朱锁锁小姐在社交界很有点名气。她有个绰号叫朱骚货，很多太太为她吃过苦，她是个做生意的女人，你可明白？”

南孙的前男友章安仁见到锁锁，一边眼睛离不开她，感叹锁锁是女人中的女人，一边鄙夷：“一个年轻女人要弄钱，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况且她又长得那样，又叫骚骚这样的名字。”

她的风流韵事，也常常见诸报端，是街谈巷议的谈资。

可是朱锁锁，就是让人心疼，让人欣赏，让人不忍心说她的不是。

首先，她情有可原。

她从8岁就开始寄养在舅舅舅妈家，父亲定期寄钱来。

她还在读中学，做海员的父亲，因为找了后妈，突然就断供了她的生活费，她欠了舅舅舅妈五六个月的生活费。

表哥喜欢她，舅妈有意无意地把她当儿媳妇对待，她不喜欢，她不想三年生两个孩子，在旧楼里过一辈子，可是因为欠着恩情和金钱，不好和人家撕破脸。所以她非常着急地搬出来。

能搬到哪里呢？只能暂时搬到好朋友蒋南孙家。南孙家固然是非常老派，不介意亲友借宿的，可是无亲无故地住在人家家里，主人不觉得什么，客人一定非常不好意思。

所以想象一下她的处境，就明白为什么她那么急着出来工作，为什么中学毕业南孙准备继续读书的时候，成绩更好的锁锁却说：“我要赚钱，许多许多钱”，因为她迫切地想要经济独立，迫切地想要还掉沉重的恩情。

她也不是没试过好好工作，可是大学毕业的蒋南孙尚且被社会毒打，何况是中学毕业的锁锁呢。

第一份工作在日本公司，上司行为越界，她辞职，回来跟南孙说：“把我当下女无所谓，只要不带色情成分。”

第二份工作是在电脑代理公司，午餐时间偷偷吃盒饭，盒饭放抽屉，有客人进来就推拢抽屉，擦擦嘴接待客人。

第三份工作，是一间时装公司。

第四份工作，就到了来钱非常快的舞厅当舞女。

她极为美貌，所以捷径是唾手可得的。一边是做社畜，一边是一条来钱快的捷径，然后又有一颗非常着急想要赚钱还债的心，她会怎么选呢？

南孙得知她在做舞女之后说：“无论什么都需要付出代价，一个人，只能在彼时彼地，做出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或对或错，无需对任何人剖白解释。”

短短9个月的时间，锁锁换了三份工作，存够了要还舅母的钱，她非常着急地要去找舅母：“我想见舅母，把钱还给她，再不还，快要双倍偿还”，她不想亏欠。

可是舅舅家却搬走了，住了好多年的旧楼已经拆了：“没想到她不择手段想要离开的出生地，又胜利了一次，比她更早一步离开她。”

作为一个读者，我不认可她的生活方式，但是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评判别人的选择。

我有时候在想，那些站在岸上的人，有什么资格对站在水里冷的瑟瑟发抖的人指手画脚呢。还是南孙的妈妈最通透，她和南孙说：

“各人有各人的路。”

“别问太多，她方便说自然会告诉你。”

锁锁后来终生无法摆脱那种被抛弃、失去庇护、寄人篱下所产生的强烈的不安全感。她说：“原来小时候受过内伤，终生不能痊愈。”

她所羡慕的，无非就是蒋南孙那样与父母同住，正常而幸福的生活。

锁锁从蒋家搬走，南孙心疼她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无依无靠，无着无落，大哭。蒋妈妈安慰到：

“你放心，那么能干的女孩子，相貌又好，会窜起来的。”

蒋妈妈这句话说对了。锁锁窜得太快了。

工作不到一年，就开上了日本跑车，成为有车阶级，分期付款买了一套小小的精致的公寓，有浴缸。

后来跟了大富豪李先生，不从李先生手里接钱，但有内幕消息，三年时间就在巴黎有了产业，在香港买上豪宅，排场大到连防盗链都是名牌，门口停着巨型房车，用着穿制服的司机。

然后是她的第二个好处，她对朋友很仗义。

锁锁爱钱，更多是出于不安全感，而不是出于爱慕虚荣，嫌贫爱富。

她飞快地往上窜，但和南孙还一如既往地做朋友，南孙忍不住说：“这样飞黄腾达，一点不嫌弃老同学寒酸，我最最欣赏她这一点。”

蒋南孙没工作，她给她提供工作，怕南孙多心，薪水出得并不比别家高，只是附带免费住宿的优厚条件。

蒋家落难，蒋爸爸把老太太的棺材本都输光了，蒋南孙的男友着急做切割，是锁锁出钱出力帮他们还掉了欠银行的钱，把他们救回来。当年短暂收留的滴水之恩，如今涌泉相报。

平时的好衣服，拿巨型的纸袋装着， 拿去给南孙挑。

世事变迁，她们始终还是当初留一样发型，背一样书包的小闺蜜。

我欣赏她的第三点是，她身上有一种迷人的生命力。

一无所有，赤手空拳，稍微懦弱一点的人可能就屈服，不敢对生活有太多想法了，可她偏不，大声她说“我不要三年生两个孩子，在旧楼里过一辈子”，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会为了恩情而屈从这样的生活，我要赚很多很多钱，我会尽快偿还你们的恩情。

她说：“父母没有给我什么，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闯它一闯，岂非白活一场？”

后来嫁的谢家也破产了，明明已经在闹离婚，她偏偏拿出自己的全部身家去不离不弃，再次变得一无所有，她依然不缺从头再来的勇气。她千金散尽却说：“你想，我从什么地方来，要是没有离开过区家，也还不就是一无所有，毕竟吃过穿过花过，还有什么遗憾？”

随时会下雨的阴雨天，偏偏冒险开敞篷车。

喜欢穿黑衣服，像一只蜘蛛精。有摄人心魄的美，只要她出现的场合，很少有人的目光能离开她。

看这段描写：

“当夜她穿一条鲜红丝绒低胸晚装裙子，那件衣裳不知给什么撑着，没有带子，壳子似的颤巍巍地站着，光着心惊肉跳，她胖了一点，胸位骑楼般突出，一到腰身却骤然削拢，十分纤细，裙子绷紧，知到膝头，黑色钉水钻丝袜闪闪生光，配一双九厘米高跟红鞋儿。”

她出奇地美，总是装扮得考究别致，哪怕在家里都没有把她极高的鞋子脱下。

南孙是美而不自知，身上永远带着永恒的大三女生的气质，而朱锁锁明艳张扬，像一株妖冶的曼陀罗。

所以我还挺期待倪妮的朱锁锁，倪妮有那种颠倒众生的韵味。

02

角色后面有点崩坏

但我还是觉得这个角色后面有点崩坏。她后期的行为有点割裂。

首先，是在离婚的事情上。

她一直是很潇洒很清醒的，她可是说过“我早已学会不为任何人做任何事，为人家做事，迟早要后悔的，我只为自己”、“这社会是一个血淋淋的马戏团，你若要生活好过，必须游戏人间”的人，可是小谢要和她离婚，她却非要拖着不离，仅仅因为拖着能让他生活不愉快。蒋南孙劝她：“你拿脚踩他，生活就不能高飞，划得来吗？你仔细想想”，她也不听。

和她离心离德的小谢和压根没承认过她的谢家，她拿全部身家去救，显得很奇怪。锁锁说，经过这次共患难，谢家终于拿她当正式媳妇看待，以前的老佣人只叫她“朱小姐”，现在改口叫“四少奶奶”，书里南孙评论：“把一切积蓄付之流水，换回一句称呼，神经病。”

但我总觉得锁锁不是会在乎一句称呼的人，否则也不会无所畏惧地走这条充满争议的社交名媛之路。

在她们俩还小的时候，有过一次讨论。

南孙看锁锁非常急着赚钱的样子，忍不住说：“你那么性急，一旦坏人趁虚而入，很容易堕落。”

锁锁反问“什么叫堕落？”

南孙说：“做坏事。”

锁锁又问：“什么是坏事？”

南孙说：“偷，抢，骗。”

锁锁说：“偷什么？抢什么？骗什么？我来问你，你若偷姐姐的衣服穿，算不算坏？我若抢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坏？我同你故意去骗大人的欢心，以便达到一种目的，又算不算坏？不算很坏，是不是？不用受法律制裁，是不是？”

南孙答：“也是坏。”

锁锁赌气说：“那好，我拭目看你这一生如何做完人。”

后来南孙被新来的女老师穿小鞋，锁锁也是给她出主意，让她利用性别优势和容貌优势，让女老师的男上司帮自己解决麻烦。

南孙事后内心受到巨大的冲击，有非常重的道德负担，可是这样的事显然锁锁是做惯了的，可见锁锁的道德观念从来就比南孙要弱的多。

然后是，孩子的事。

锁锁自己说过的，她想要一个孩子。她一直渴慕一个家，可是真生了，她却经常不着家，忙离婚的事，忙着救谢家，把孩子丢给南孙，以致于后来孩子都不太认识她。

有个细节让我特别心疼那个孩子，南孙要上班，她就每天拿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南孙下班。

再然后是，锁锁东山再起失败的事。

她找到一个投资人，张罗策划了一家店，人家却背着她开业了，投资人把这家店当做礼物送给一个更年轻的女孩，似乎想说明“以色侍人，色衰则爱驰”的道理。

锁锁整个人似乎都塌下去了，然后匆匆找了个ABC移民澳洲去了。

这还是那个无所畏惧、百折不挠、充满生命力的锁锁吗？

所以锁锁这个角色后期，我不太喜欢。

最后我还有一个特别的想法：我怀疑亦舒这本书的灵感来自张爱玲的《小团圆》，蒋南孙可不就是职业女性“三姑”，朱锁锁可不就是辗转于不同男人之间的“母亲”，随着年龄增长，美貌衰退，身边男人的质量一直在下降。

《流金岁月》是三姑和母亲故事的少女时代版和香港现代版啊。

不知道为啥，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像捡到钱一样开心，哈哈，这可能就是阅读最隐秘的那种快乐。

图片来源： unsplash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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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墨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