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安提戈涅

2017-09-11 13:11 来源: 爱丁堡前沿剧展

1961年的希腊版电影《安提戈涅》

有一个段子：一个二十出头的美国女生，以冷战末期的美苏核对抗为题材，兴冲冲的交了一个新编《安提戈涅》剧本，作为古希腊悲剧课程的期末论文。这个全班唯一的创意，却被教授冷冰冰的拒绝，理由之一是并非独到。女生感到难以置信，教授从故纸堆里拉出一抽屉剧本：

1955年，有一篇以麦卡锡听证会为背景的《安提戈涅》；

1963年，有一篇讲民权运动的《安提戈涅》（作者是个黑人学生）；

1970年代，有两篇——不，三篇——以越南战争为题材的《安提戈涅》。

这些剧本教授甚至都没有花时间去评分，只留了一份底本作为记录，“就像罗马教皇那样，给每一种异端邪说留一份底档”。

这个故事来自美国作家格尼（Albert Ramsdell Gurney）1988年的剧作《又一个安提戈涅》（Another Antigone）。在西方，一意孤行的安提戈涅和优柔寡断的哈姆雷特一样家喻户晓、深入人心，是有史以来最早、最经典的反叛形象，也是剧作家和学者共同注目的一个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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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阿努伊版《安提戈涅》一次演出的剧照

格尼笔下的教授拈出几个最有名的例子：“埃斯库罗斯写过一版，后来遗失了，欧里庇得斯也有一版，后人相信是他的作品。塞涅卡试图写一版，而伏尔泰控制自己不要去写。让·阿努伊1944年写过一个独具特色的版本，背景是纳粹占领时期的巴黎。”

除此之外，让·科克托1922年改写过一个浓缩版，上演的时候扮演先知忒瑞西阿斯的是“残酷戏剧”的创始人阿尔托。1948年，布莱希特根据荷尔德林的译本也写过一版，也用隐晦的方式指涉了二战。

1982年，Frederic Rzewksi又把布莱希特的《安提戈涅》的文本谱成由女高音演唱的钢琴曲，发行了名为《安提戈涅·传奇》的CD。

安提戈涅与其说是一部具体的作品，不如说，已经成为了西方文化的一个母题。这个故事曾一度流行于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漫长的中世纪里偶被提及，然后在文艺复兴中被重新发现。1788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前夕，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在巴黎进行了一次演出。关于这场演出的记录吸引了雪莱、歌德等人的注意，自此之后，索福克勒斯的版本在西方逐渐成为主导。

根据《Recapturing Sophocles' Antigone》一书的说法，整个十九世纪，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是欧洲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最感兴趣的一部古希腊悲剧，没有之一。到了二十世纪，西方人最感兴趣的古希腊悲剧变成了索福克勒斯的另一部经典《俄狄浦斯王》，但《安提戈涅》仍旧在持续引起人们前赴后继的兴趣。

1841年，门德尔松为《安提戈涅》谱写了演出配乐，这是乐谱封面。

在继续写下去之前，有必要再介绍一下安提戈涅的故事的大致情节。

简单概括：安提戈涅的长兄被城邦定义为叛徒，在叛乱之战中战死，并被新任国王克瑞翁下令曝尸荒野。她公然违抗国王的法令，为死者举行了体面的葬礼，结果被处死。

安提戈涅为战死的长兄波吕涅刻斯行葬礼，Jules-Eugène Lenepveu绘，19世纪

安提戈涅的家族背景，是使得这部戏的情节变得复杂难解的最主要原因。

她的父亲是俄狄浦斯——对，就是那个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俄狄浦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自己的父亲，娶了自己的母亲，并与之生了四个子女，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这样一来，他的两个儿子，同时也成了自己的两个兄弟，他的两个女儿，则也是自己的两个姐妹。

得知真相之后，俄狄浦斯戳瞎双眼，流亡至死。而他的两个儿子在争夺王位的战斗中互相残杀，双双身亡，其中一个被判为维护城邦的英雄，获得国葬，另一个则被判为攻击城邦的叛徒，曝尸荒野，这也是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一开场时安提戈涅面对的局面。

由于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都已死去，克瑞翁继承了王权，他是俄狄浦斯的母亲/妻子的弟弟，是安提戈涅的舅舅。他的儿子海蒙与安提戈涅订有婚约。

他下令处死安提戈涅之后，先知告诉他，这将导致他自己儿子的死亡。克瑞翁追悔莫及，赶紧亲自去取消对安提戈涅的死亡令，结果却已经来不及了：安提戈涅自缢身亡，海蒙殉情而死，他的妻子听说儿子死去的消息，也自杀了。

俄狄浦斯瞎眼后在流放中，不顾伊斯墨涅的劝阻，对前来请求祝福的儿子波吕涅刻斯发出了诅咒。画面中自左至右依次为：波吕涅刻斯、伊斯墨涅、俄狄浦斯、安提戈涅。

整个故事的悲剧性在于，从俄狄浦斯的诞生开始，整个家族的命运就已经被诅咒。他的父母去求子，得到的神谕却是，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将要杀死自己的父亲，与自己的母亲生儿育女。所有试图避开这个可怕的预言的努力，实际上都把俄狄浦斯朝实现预言的方向推了一步。而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也是死于俄狄浦斯对他们的诅咒。

借用索福克勒斯生前最后一部悲剧《俄狄浦斯在科克诺斯》的结尾的台词：

停止悲悼吧，别哭了

因为，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在不同版本的故事叙述中，安提戈涅性格和经历常常发生变化。然而，有三点人物设定是始终不变的：

一、她对父亲俄狄浦斯和长兄波吕涅刻斯极其忠诚（为了突出这一点，她的姐妹伊斯墨涅常常被刻画为她的反面，在相应的事情上不是满怀热忱，而是抱着实用主义的态度）；

安提戈涅陪伴瞎眼的俄狄浦斯流亡，Franz Dietrich绘

二、她公然违反克瑞翁的禁令，埋葬了波吕涅刻斯的尸体；

三、她和克瑞翁的儿子之间存在着订婚的关系，这也导致后者为她说话，然而大多数版本中，这都没能成功的拯救她的命运。

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

安提戈涅曾经一度被描绘为狂热的、易怒的、不讲道理的，和亲姐妹伊斯墨涅吵架，无视贵为王子的未婚夫，顶撞国王。然而，在进入现代之后，她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正面了，人们开始越来越多地读解她可爱的那一面：她对亲人如此友爱，被拿来和克瑞翁的冷酷专权形成鲜明对比，她作为一个年轻女性敢于反抗男权，更是被看做女性意识的觉醒。

到了20世纪，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安提戈涅变成了一种正义的象征，一个坚持反抗邪恶极权统治的独立个体，一个为家庭价值和女性权利牺牲的先驱。这部戏的演出或者被禁，常常或多或少地被看做是对政治生态的一种反映。

从了解“安提戈涅”的意义上来说，由“爱丁堡前沿剧展”引进的、来自南法的纯真剧团（Compagnie La Naïve）的《安提戈涅》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普及版本。

昨天晚上，这个戏在上海大剧院·中剧场上演，拉开了此次国内巡演的序幕。演后谈时，导演让·夏尔（Jean-Charles Raymond）说，剧团成立于1999年，近二十年来，一直坚持多元的戏剧创作，目的是吸引不怎么进剧场的人走进剧场来看戏。

无论是改编经典还是做原创，纯真剧团的作品的时长都是一小时左右。导演对西班牙文化有着特别的偏爱，其剧团主页的配乐，就是一首西班牙歌曲。在这部剧中，更是把安提戈涅的悲剧嫁接到西班牙的斗牛场上。“我想用斗牛来比拟剧中的死亡。因为，一旦进入斗牛场，公牛注定最后要牺牲，这隐喻了剧中人物的命运。”

纯真剧团版《安提戈涅》剧照

喜剧和幽默的手法是这个剧团的特色。这一版《安提戈涅》的可看性也正是来源于此。导演把剧本改编成了由第三人对故事进行口述的“戏中戏”的形式，这并不稀奇，难得的是口述的时候，演员能够如此紧密的把握包袱的节奏，调动现场的气氛，可见对观众的心理相当熟谙。

导演自己说，这部戏最初的创作初衷，是为青少年而作的。这并不是说，这部戏的内容对成年观众而言会显得幼齿，不如说，是给这部经典提供了一个富有亲和力的切入口。剧中对主要人物的性格、人物关系的处理，基本都符合主流文化的判定，颠覆三观并不是这出戏的目的。

纯真剧团版《安提戈涅》剧照

从未看过《安提戈涅》的人，非常推荐以这部戏作为开始，来了解《安提戈涅》这部作品。可以保证的是，这一定是一次相当有趣的体验，或许从此会引起对古希腊悲剧的好奇也未可知。

而对索福克勒斯版的《安提戈涅》已经有所了解的人，也可以通过这部戏，看到“主流西方社会是如何理解‘安提戈涅’的故事的”，并且思考一些（看起来无伤大雅的）问题。例如，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到底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最流行的罗念生的译本里，毫无疑问地认为安提戈涅是姐姐，伊斯墨涅是妹妹，然而让·夏尔却说，他读到的法语版本里恰好相反，安提戈涅是小妹，伊斯墨涅是大姐。事实上，索福克勒斯的原著对两人的长幼秩序语焉不详，在西方学术界，对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