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项飙的演讲全文——

今天我想跟大家提出一个初步的想法，叫做“最初500米”，一种从我们个体出发、从每个人自己出发的一个小小的社会行动。

“最初500米”这个说法显然是针对“最后500米”这个提法而提出的。“最后500米”是由电子商务公司平台、物流以及由城市管理部门提出，意思是说从上至下，从一个权力中心或者或者说资本集聚中心往下延伸，触及到每一个人，触及到每一户，所以要把“最后500米”的这个空间和技术障碍去掉。

“最初500米”则是倒过来，它不是从权力或者资本中心出发，而是从你出发、从每一个个体出发，从我们开始去看我们身边的500米，也就是第一个把你和更大的世界联系在一起的500米。具体的做法，就比方说；每天早上你跟楼电梯里的那些邻居是什么关系？你出门的时候跟那些保安是什么关系？你跟你每天早上经过的早点铺，里面的业主、里面打工的人是什么关系？

“最初500米”是希望每个人开始去注意自己身边的这些人物，自己身边的一草一木，把这些问题想透，究竟这些人这些事物是怎么样聚合在一起的？

为什么提出“最初500米”这样一个说法？

首先是因为我觉得今天我们的城市生活可以说是功能性过剩，生态性不足。什么叫功能性过剩？功能性的意思就是你能够完成某一个任务、完成某一项事情的效率。点外卖的时候，让食品尽快的送到你的手里，这是功能性的。我觉得像今天的各种硬件软件的发展，各种管理措施的到位，其实使得我们功能性急剧发达，甚至过剩。

什么是生态性？它跟功能性是相对的，一只小鸟唱歌并不是他有什么东西要诉说，老鹰在天空上飞并不是要证明什么，老虎在地上跑也并不是有什么直接的目的，这个是生态性。生态性是多样的东西组合在一起，有的时候是相克，有的是更多的时候是相生形成一个稳定的系统，这个是生态性。我觉得今天的城市生活可能是生态性不足的一个状态。

功能性过剩，生态性不足，就造成一系列的悖论现象。

比方说一方面，我们觉得每个人现在都是广泛联系的，通过社交媒体等等，但同时另一方面，很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又觉得非常的孤独无援，非常的个体化，在做什么人生决定的时候，他都不可能有一个身边的、强有力的支持系统来支持他，感到非常的个体化。

第二个悖论，我们都说在线上的空间非常虚无，甚至有很多假新闻、假信息在线上传播，但是很多年轻人觉得他只有到了线上，他才是最真实的。他只有面对一个虚拟的听众，不管这个听众存在不存在，他才能够直抒胸臆，把自己一切的东西都讲出来，成为一个真诚的人。他对真诚的追求是非常可贵的，但问题是他只有到了线上，他才能够实现他作为人的一个本性，这就牵扯到第三个悖论。

那么我们问为什么说年轻人只有觉得到了线上才能够直抒胸臆？是因为他在真实生活当中，在线下生活当中，他觉得各种各样的紧张，他觉得各种各样的不快，他不知道怎么样跟人面对面的进行交流，见了陌生人不知道怎么样打招呼，见了熟悉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寻找重新开始对话的契机。

那么今天悖论在哪里呢？你要看我们今天的社区建设，不管在投入上来讲，还是在现在形成的格局上来讲，都是有了极大的发展，这一方面当然是有政府的投入，网格化管理等等。

另外一方面商家的投入，前面提到的“最后500米”这样的一个建设，社区成为一个非常安全舒适的空间。但这个空间里面似乎没有社会生活，那么它的安全和舒适并不是说使我们更好、更紧密的与世界形成联系。有的时候是相反，社区它变得很安全，变得很舒适，是因为社区把我们从世界当中隔离出来，它是通过一个封闭性形成它的安全感。

看一看保安的功能，在全世界来讲是比较独特的，就是有这么大量的保安在小区门口，非常普通的居民小区门口，要站岗，要维护围墙，要维护大门。

最后另外一个悖论，我们也不能说年轻人被完全从世界当中隔离出来。他们对世界的关心其实是非常强的。社交媒体信息通讯的发达，是大家对发生在千万里之外的事情随时了解，而且大家也很感兴趣，随时投入。但是正是因为这种信息的丰富，很多时候我们对世界情况的判断又变得非常简单化，大家一方面都共同关注共同的地球，但另外一方面我们的观点又变得如此的断裂，以至于不能够形成沟通。似乎沟通比以前更加困难了。

所有这些等等我觉得都可以认为是功能性过剩，生态性不足的一个体现。

因为如果你有了生态性的话，那么不同的观点是一个好的事情。就像一个生态系统里面，灌木和草之间的关系，它互相能够取长补短，能够让大家看到彼此、看到自己的长处和不足，所以形成这么一个丰富的生态系统。

但如果你把这一块给去掉的话，剩下的都是变成就一个网格里面、信息分布里面的一个节点，所以它的功能性会很强。事情可以办得非常有效率，但是不知道怎么样在彼此之间形成有机的、社会意义上的关系。“最初500米”小小的行动就是想重新带回生态性。

那么怎么样带回生态性？它不仅仅是说简单的要去跨越边界，要去取消不同，甚至是或者说取消不平等。取消不平等作为一个长期的目标，这个当然是我们应该追求的。但是我觉得今天一开始可能要做的工作并不是说要去跨越这个边界、跨越差异，而是先把这个边界和差异看清楚，注意到身边有哪些差异，注意到身边有哪些边界。

今天我们的边界是多得不得了，但是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这些边界和不平等本身，而是这些边界被折叠化了。折叠化就是它通过一定的结构上的安排，让你看不见。只有在深夜的时候，在没有人的地方，这些不平等才显现出来。否则的话，整个的社会生活都给大家的行为戴上一个巨大的面具，让这些不平等和边界非常坚实的存在，但同时又让你视而不见。

清洁工穿着制服在你的庭院里面打扫，看起来是很专业化，制服明显的要突出边界，你和他的行为不一样，所以大家对他说话的样子、和他互动的方式也是不一样。但同时我们又对这样一个差异视而不见，很少停下来问一下清洁工，他们从哪里来？他们的家庭生活怎么安排？他们的老人谁在照顾？他们对孩子的教育是什么样的计划？也不一定说一定要跟他们交成朋友，形成怎么样的团结性，光是能够停下来说两句话，知道他们的生活安排和你的生活安排是怎么样不同，在今天为止就够了。

所以“最初500米”并不是说要回归人文精神，要把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温馨，要再多一碗鸡汤……不是。“最初500米”，其实是要把生活变得稍微不愉快一点。

因为你如果不注意你的最初500米，吃饭靠外卖，出去打滴滴，然后上下楼是坐上电梯，看着手机根本不管身边的人是谁，那样的生活是最舒适、最高效的。

但是同时，我们知道在这样高度舒服的环境下，会空虚、焦虑、压抑，病理上的抑郁症，也就是需要医生和药物进行干预的抑郁症，我们知道在青少年群体里面是在飙升。这些问题的出现不是因为困难太多，而是因为我们失去了了解困难、了解差异的基本的能力。

所以“最初500”米要求你注意到身边的事事物物，开始跟人说话。最开始会紧张，有时候哪怕也要虚伪一下，这些可能都是对我们社会大脑的一种锻炼，可能对我们的心智健康都是非常有意义的。

所以我非常希望知道大家，特别是青年朋友们，对“重建附近”有什么想法。在这个意义上的“重建附近”，它跟社区营造不完全是一回事情，甚至在一定意义上是唱反调的。“最初500米”对“边界”的理解不是简单的去超越，而是先去认知，认得这些边界。我想知道大家对这样一个活动，究竟有什么想法。

同时艺术界的、设计界的、社科研究者，像我这样的，然后特别是各种实践者，比方说社区工作者，以及最重要的，居民们本身究竟能够做些什么，推进这么一个活动，我特别想听到大家的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