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文苑丨蛙声里的村庄

2022-09-14 12: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在村庄的夏夜里，我有时会在一阵接着一阵的蛙鸣里失眠，有时会在一阵接着一阵的蛙鸣里醒来，蛙鸣里有与我有关的故事，这是我喜欢村庄蛙鸣的原因。

从前，村庄附近是一片原始的湿地，大概有二三千亩，湿地里春天开着蓝色的花，夏天长着茂盛的百草，我不知道那些花和草叫什么名字。白天湿地里被各种各样的鸟占领，我也不知道那些鸟叫什么名字，当然那片湿地也被各种各样的鸟鸣占领。到了晚上，农人们荷锄晚归，各家各户烟囱上的炊烟袅袅升起，炊烟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在村庄里偶尔会有呼唤声响起，那一定是谁家贪玩的孩子忘记了回家吃饭。掌灯时分，村外此起彼伏的蛙鸣会从池塘、稻田、树林、草地等处，一阵接着一阵飘过来……

曾经村庄的老屋里父亲的鼾声响起来，雕花的木窗棂打开，一阵接着一阵的蛙鸣也飘了进来。父亲说过，在村庄的蛙鸣里失眠的人不是懒蛋就是二流子，正经干活儿的人累得够呛，晚上沾炕就着。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我睡不着的原因是我想妈妈了，妈妈因病离开了我和父亲，每当夜晚来临，我就不自然地思念起母亲。有时，父亲在蛙鸣声里醒来，一个人坐起来，卷一袋旱烟，一口接着一口抽，还不时叹一口气，黑暗里忽明忽暗的烟火若隐若现，而父亲的叹息声很快被蛙鸣声淹没，我甘愿这蛙鸣声淹没父亲的叹息声。

许多年以后这样的场景难以忘怀，父亲因为续娶怕我们受气，正是盛年的他一直一个人把我们弟弟妹妹几个含辛茹苦拉扯大。等我们长大想尽孝时，父亲却得了重病离我们而去。每当夜晚的蛙鸣一声接着一声传来的时候，蛙鸣里他的叹息越来越清晰，我只能在蛙鸣里素描他的模样。为此，我写了一首诗歌：

《蛙声里的村庄》

堤岸上的风醒了，它一直摇晃车前子的梦，

蛙声里，稻苗也醒了，

它站直了身子，倾听自己拔节的声音，

季节，被六月装帧得有声有色。

夜深了，奶奶戴着铜顶针，

纳着细细密密的岁月，

窗外，一条崎岖的路伸向远方，

爷爷一袋接一袋地吸着老旱烟，

或明或暗的烟火里，点燃的只是叹息。

蛙声里，村庄也醒了，

比启明星还早，

巷口，父亲的背影，

在咳嗽声里更加沉重，

灶台边烧饭的母亲，轻哼着忧伤的小调。

我的泪，就是清晨的一场小雨，

我怀念了，不问地名，

手里握着的，是一个蛙声里的村庄。

在蛙鸣里甜甜地睡去的时候，梦中会梦见湿地里一串又一串的蛙卵微微在抖动，很快就变成蝌蚪，然后就会在稻田里、河岔里甩着小尾巴来回游动。小学课本里学的《小蝌蚪找妈妈》的情节，那么多的青蛙不知道哪个是它们的妈妈。

我又梦见了多年前外村那个来湿地偷捉青蛙的人，他后背上背着一个大背篓，手里握着个带木棍的网兜，被他发现的青蛙就别想逃脱，我和小伙伴狗蛋阻止他，他欺我们小，依然干着坏事。

这时我想起了在生产队当饲养员的远房家族的傻二爷，傻二爷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成家，当然也没儿没女。平时我们几个小伙伴就到他劳动的生产队帮他割草、铡草、喂牲畜，劳动之余听他讲鬼怪的故事。

我们有什么事都找他帮忙，比如说上房采巴拉狗子草、到西大河捉泥鳅鱼等等。我和小伙伴狗蛋商量好了，我负责看着那个捉蛙人，狗蛋去村庄里找傻二爷来帮忙，狗蛋飞快地跑回村庄里，叫来远房家族的傻二爷。傻二爷到来后，一大把掌就甩向了捉蛙人的脸，当时鼻血就从捉蛙人的脸上流了下来，紧接着傻二爷一脚把捉蛙人的背篓踢碎，背篓里的青蛙噼里啪啦纷纷飞跳到地上，不一会逃得无影无踪，而捉蛙人也吓得钻进了玉米地不知去向。

当天下午，乡里派出所的警车就开到了生产队里，把正在喂牲畜的傻二爷抓走了。我和狗蛋因为这事被家里大人训斥了，心里总觉得连累了傻二爷，开始就不应该告诉傻二爷。好在派出所罚了点医药费给那个捉蛙人，没有拘留傻二爷。傻二爷回来之后，我和狗蛋用捡了半个月破烂的钱，给傻二爷卖了二斤散白酒，送到他居住的生产队的饲养社，傻二爷取下房梁上晒的牛肉干，烤好后就着半斤散白酒下肚之后，给我俩哼唱起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伴奏的是不远处湿地里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蛙鸣，傻二爷浑厚磁性的唱腔，我和狗蛋听得是如痴如醉。多么壮观的村庄舞台，巨大的星星幕布，千万只“蛙鼓”的伴奏，我们几个虔诚的小听众。多年以后，傻二爷的唱腔还萦绕在我的耳边。

如今，依然住在村庄里的我，在夏夜一阵接着一阵的蛙鸣里醒来，开门走到屋外，好像身体一下子被托了起来，尘世的一切烦恼忧愁被洗涤的干干净净，身心一下子就放松了。灵感来了就又写了一首诗：

《我被蛙声撞了一下》

今夜，适合暗喻的方式，夜风是村庄的使者，

没有编撰鬼神的故事，

因为茅草屋或者土房已经倒塌，

曾经讲故事的人走失多年。

夜色里隐匿的稻田是我的，稻子是我栽植的，

蝌蚪不是我的，蛙鸣也不是我的，

在夜里，我想安然入睡，

却被蛙声撞了一下。

我治疗的方法是用一阵稻花香做处方，

闭目，静心，一遍又一遍默数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