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法节气与哲学文化 】重明丽正 化成天下：夏至节气的文化蕴涵

编者按

2023年6月21日，癸卯年的第十个节气“夏至”于深夜22:57交节。中国社会科学网特推送专稿，阐释历法、易学、哲思相交融的意涵，以飨读者。

【作者简介】黄黎星（1965年5月生），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周易学会常务理事、国际易学联合会学术委员，“河洛文化与民族复兴”国际研究院学术委员。其易学研究，遵循“从源溯流”、“强干弱枝”、“贯通经传”、“象理兼融”、“博取择善”等研易原则，立足治经传统，精心研读古注，又注重融汇新知，创造发挥，研究领域涉及易学本体、易学史、易学与中国哲学、易学与文艺美学、易学与古代乐律学及古代天文历法数学等，对易学与数术文化也独具慧眼。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出版《先秦易筮研究》《易学与中国传统文艺观》等著作多部。

端午前一日，迎来癸卯年第十个节气：夏至，交节时刻为6月21日22时57分。夏至为五月的“中气”，《汉书·律历志》已指出节气与月份对应安排的原则是：“启闭者，节也；分至者，中也。节不必在其月，故时中必在正数之月。”所以，癸卯年虽然有闰二月，但夏至节气仍在“正数之月”，即出现在农历五月初四。常见的延承古代历注的解说称：“斗指午，为夏至。”而现今测定夏至节气的天文轨迹节点是太阳到达黄经90°。

夏至与冬至一样，是古代天文历法发展过程中最早被关注、被测定的一个节点，此属事有必至、理所当然者。

在“观象授时”的远古时代，古人通过观察北斗七星斗柄所指方向来确定时间，如《鹖冠子》（相传为战国时楚国隐士鹖冠子所作）说：“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又可以通过观测日行黄道所处星宿位置不同，来确定“二至”（冬至和夏至）“二分”（春分和秋分），如《尚书·尧典》记载说：“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虚，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但观测斗柄指向的“斗建”法，或者观测日行星宿位置的方法，都只能大略地确定时间。在古代天文历法学发展进程中，先民之所以能观测定出夏至、冬至等几个关键性节气时刻，主要依靠工具与技术能够实现精确化的“圭表测影”法。圭表是度量日影长度的一种天文仪器，由“圭”和“表”两个部件组成，垂直于地面的直杆叫“表”，水平放置于地面上刻有刻度以测量影长的标尺叫“圭”。考古发现，早在公元前20世纪，陶寺遗址时期，我国中原地区就已使用圭表测影。根据《周礼》《周髀算经》等古籍记载，三千多年前，周公旦曾于河南登封采用过圭表测影法。圭表用以“揆度日影，以效阴阳”，既可以辨方正位，更便于揆气定时。

太阳绕着黄道进行周天旋转的“视运动”，夏至日行极北，日中时刻，表影最短，冬至日行极南，日中时刻，表影最长；春分和秋分太阳出没于正东西，日中时刻表影居中。这四个节点不仅在观测上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更是建构历法回归年的四个时间标记点。这也就是后来《后汉书·律历志》所总结的：“日道发南，去极弥远，其景弥长，远长乃极，冬乃至焉。日道敛北，去极弥近，其景弥短，近短乃极，夏乃至焉。二至之中，道齐景正，春秋分焉。”

夏至致日图，以土圭测表影，以确定夏至时间之情形，出自清代《钦定书经图说》。

传世文献与考古资料可以综合地证实：至迟到春秋中期，先民已能够完熟地使用圭表来确定二至（冬至、夏至）日，即，将正午表影最长的那一天定为冬至，正午表影最短的那一天定为夏至。表影是太阳黄道周天“视运动”规律的直接反映。由于黄赤交角（23°26'）的存在，夏至这天，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北端（即北回归线），此时，北半球各地的白昼时间达到全年最长，这是人们可以最直接地感受到的。唐代诗人韦应物《夏至避暑北池》诗，开篇首两句“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说的正是这一天文现象。

对于北回归线及其以北的地区来说，夏至也是一年中正午太阳高度最高之时。与冬至是太阳南行的转折点相对应，夏至是太阳北行的转折点。夏至过后，太阳直射点开始从北回归线向南移动，北半球白昼开始逐渐变短。对于中国位于北回归线以北地区来说，夏至过后，正午太阳高度开始逐日降低；对于中国位于北回归线以南地区来说，正午太阳高度在夏至过后经南返，太阳再次直射后才开始逐日降低。

因此，相对冬至的“日南至”而言，夏至则是：“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至者，极也。”（陈希龄《恪遵宪度》）元吴澄编《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夏至，五月中。《韵会》曰：夏，假也，至，极也，万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极也。”这里的“假”，是“借”的意思，即言：夏至之际，万物都借助充沛的阳气而繁盛至极。夏至是北半球盛夏的起点，是太阳最偏北的一天，因此北半球得到的太阳辐射能量最多（比南半球多近一倍）。夏至时，虽还没有到一年中最热的时节，接近地表的热量仍在积蓄，但离“入伏”也不远了。从“夏至”起，经过三个“庚日”(庚戌日、庚申日、庚午日)，亦即“夏至三庚数头伏”，便进入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

按照易学的卦气说体系，《离》卦值配盛夏开始的夏至，直到白露这六节气。离为日，为火，为光明，《离》卦当值午、未、申之月，甚是允当。《离》卦卦辞说：“离，利贞。亨。畜牝牛吉。”离，象征附丽，利于守持正固，亨通。蓄养母牛可获吉祥。《离》卦的《彖传》说：“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柔丽乎中正，故亨，是以‘畜牝牛吉’也。”意为：离，象征附丽。日月附丽于苍穹，百谷草木附丽于沃土。两离卦象征光明重叠，又附丽于正道，所以能推行教化、促成天下昌盛。《离》卦六二、六五两爻，处于附丽之卦时，柔顺居中得正，前景亨通，所以蓄养母牛可获吉祥。“重明以丽乎正”，是《离》卦《彖传》中的要义。宋代理学大师程颐在《周易程氏传》中说：“天地之中，无无丽之物，在人当审其所丽，丽得其正则能亨也。”“君臣上下，皆有明德，而处中正，可以化成天下，成文明之俗。”灿烂光明之时，正气相应而彼此附丽，是《离》卦及《离》卦当值六节气的哲思蕴涵核心所在。

四正卦轮值二十四节气

更具体地看，夏至节气，是《离》卦初九爻当值，初九爻辞曰：“履错然。敬之，无咎。”错然，错落有致的意思；履错然，指行为合乎轨制。李鼎祚《周易集解》引王弼曰：“敬慎之貌。”尚秉和先生认为这句话“又有郑重不苟之意”。初九处《离》之始，慎其所履，以敬为务，避免祸害，故能无咎。《小象传》说：“履错之敬，以辟咎也。”强调的也是“诚敬”以免遭咎害。联系夏至的节气特点来说，盛夏来临，夏收作物收割完毕，秋收作物生长旺盛，物阜年丰泰半既成，美好节令舒缓展开，然当此之际，火（夏）、土（长夏）、金（秋）转化推进之时，气温高、湿度大，地表受热强烈，空气对流旺盛，午后至傍晚常形成骤来疾去的热雷雨，若其过分，极易造成洪涝灾害；杂草、病虫于此时的滋长蔓延也将造成困扰、影响，因此，关注时序节令的变化，警惧系心，谨慎处事，安排好的各种应对措施，正是夏至节气及其后各阶段诸环节所需要的“履错之敬”。

夏至三候为：一候鹿角解，二候蜩始鸣，三候半夏生。吴澄编著《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的解说是：“初候，鹿角解（音骇）。鹿，形小，山兽也，属阳，角支向前，与黄牛一同；麋，形大，泽兽也，属阴，角支向后，与水牛一同。夏至一阴生，感阴气而鹿角解。解，角退落也。冬至一阳生，麋感阳气而角解矣，是夏至阳之极，冬至阴之极也。”“二候，蜩（音调）始鸣（《月令》注疏作蝉始鸣）。蜩，蝉之大而黑色者，蜣螂脱壳而成，雄者能鸣，雌者无声，今俗称知了是也。按，蝉乃总名，鸣于夏者曰蜩，即《庄子》云‘蟪蛄不知春秋’者是也。盖蟪蛄夏蝉，故不知春秋；鸣于秋者曰寒蜩，即《楚辞》所谓寒螿也，故《风土记》曰‘蟪蛄鸣朝，寒螿鸣夕’。今秋初夕阳之际，小而绿色，声急疾者，俗称都了是也。故《埤雅》各释其义，然此物生于盛阳，感阴而鸣。”“三候，半夏生。半夏，药名，居夏之半而生，故名。”

夏至三候：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

在易学卦气说体系中，除四正卦轮值二十四气之外，尚有六十卦值配七十二候的对应关系。夏至三候，一候“鹿角解”，公卦《咸》；二候“蜩始鸣”，辟卦《姤》；三候“半夏生”，侯卦《鼎》（内卦）。黄宗羲《易学象数论》对此的解说是：《咸》卦象征“阳极阴生，感应之理。”《姤》卦象征“微阴初起，与阳相遇。”《鼎》卦象征“阴阳之气相和，若调鼎然。”（《鼎》卦内卦值配夏至第三候，外挂值配小暑第一候）。其中，辟卦《姤》轮值午月（五月），具有特别象征意义，如同《复》卦以“一阳来复”的卦形符号来直观地呈现冬至的天文节点的变化意义，《姤》卦以“一阴初消”（易例为阳息阴消）来喻示夏至节气点是太阳黄道“视运动”北行的转折点，阴气始生，最直观的表现是自夏至后白昼渐短，夜晚渐长。“微阴初起，与阳相遇”，“夏至一阴生，感阴气而鹿角解”，“（蜩）生于盛阳，感阴而鸣”等，都与此相关。

卦气六日七分图，即六十卦轮值七十二候

在易学史上，历代易家对象征冬至的《复》卦象数义理诸多内涵的论述、阐释、发挥非常丰富，更不乏隆重的表彰和热烈的赞美；相对来说，对象征夏至的《姤》卦，则关注较少。从天文历法学的角度来说，随着太阳周期运动计算以及岁首确定的需求，冬至作为一个天文年度起算点，更具有合理性。从一阳来复开始，冬尽春来，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周期轮回，符合人们的生活节律，于是逐渐形成更为重视冬至的传统。从易学思想体系来看，《周易》显然具有崇阳抑阴的倾向（但也未有绝对化、极端化），《姤》卦的整体意象较显负面，因此，与《复》卦相比，《姤》卦颇受“冷落”。然而，阴阳相辅相成，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本是易之常理。宋代易学家程颐在《周易程氏传》中对《贲·彖传》的解说论述道：“理必有对待，生生之本也。有上则有下，有此则有彼，有质则有文。一不独立，二则为文。非知道者，孰能识之？天文，天之理也；人文，人之道也。”由此，理解《复》与《姤》两卦的关系，有助于深化我们对世界和时事的认识。而且，《姤》卦《彖传》所说的“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刚遇中正，天下大行也”“姤之时义大矣哉”等等，也都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和文化意蕴。

唐人权德舆《夏至日作》诗云：“璿枢无停运，四序相错行。寄言赫曦景，今日一阴生。”夏至节气来临，热烈、光明的图卷仍将继续展现，但收敛凝聚的阴气也开始萌生。此时，正如《离》卦中所说“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附丽正道，融摄阴阳，敬慎行事，行稳致远，这正是夏至节气与易学哲思结合带给我们的深刻启示。

原标题：《【历法节气与哲学文化 】重明丽正 化成天下：夏至节气的文化蕴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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