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纳成为妻子的自我修养？整理学会加剧性别不平等吗？

2023-02-07 14:0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当代人迷惑行为之一：

从超市里买一袋意大利面，然后把面从现成的袋子里拿出来，装进专门为意大利面购买的容器里，还要给容器上贴一个“意大利面”的标签，背后标记保质期。

看着意大利面、荞麦面、红豆、绿豆……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储藏柜里，内心获得一种平静、满足和愉悦……

前几天我们分享过一篇文章，整理女王不整理了。

虽然近藤麻理惠表示自己有点放弃整理这件事，让大家听着挺开心的。但是，你要知道，整理学这门学问，这两年还是很流行的。

收纳师成为了一个要价不菲的职业，收纳术成为社交媒体上非常流行的内容，去淘宝看看，只卖收纳盒的店铺就有不少，还有人，没能成为月入过万的整理师，倒是成了“交学费过万的整理师”……

所以，整理学究竟是如何成为一门显学的？

万物皆有标签

网友们开玩笑说杰奎琳·伦德尔应该在亚当·伦德尔的脑袋上贴个标签：“丈夫”。这个标签将用极致完美的字体写成，这款字体是杰奎琳根据自己的笔迹设计的。

大家（在TikTok上关注杰奎琳的40万人中的一部分）觉得，亚当的脑袋上得有这么一个标签，才能跟这对夫妇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的家居风格完美匹配。

在这座位于英国埃塞克斯郡罗奇福德的房子里，从前门开始，标签遍布在房间的所有地方。银色的邮箱上贴着：“谢谢你，邮差”，句尾还画着一颗卡通的心图案。你或许要说，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们接着浏览，走廊里的抽屉里，分门别类地放着一些琐碎的东西，上面标着“电缆”“电池”“工具”等。

要说在网上最饱受争议的，那要属伦德尔那间有六个门的储藏室。从左上角开始，摆放着六个透明的容器，里面盛放着白色、棕色、粉色、黄色的粉末。每个容器都有自己的标识：“糖”“热巧克力”“香蕉奶昔”等。下面有一个亚克力抽屉，里面是块状和条状的香料。隔壁橱柜的六个透明罐子上分别是“麦片”“宽面条”“意大利面”“贝壳面”“通心粉”，使用日期标注在背面。

再下面一个隔间放着洗碗机要用的盐、去污剂、柔软剂，它们被倒入软木塞塞住的玻璃瓶里。冰箱里，一个无盖的容器装着苹果，标签上写着“苹果”。亚当的办公房间里，有个抽屉，标着“领带和袖扣”。

这对夫妇的女儿，西耶娜，知道自己的东西都放在哪里，因为她所有的“衣服”“运动”“娃娃”等都有专属的篮子，每个篮子都有自己的位置和标签。

醒酒器时代

那么，我们该如何定义当下英国所处的时代呢？查尔斯时代？塑料时代？我觉得，我们可以强有力地争辩说，我们其实活在醒酒器时代。我们会拆掉物品的包装，然后将它们放到另一个收纳袋里。有超过670万人在YouTube上观看科洛·卡戴珊在玻璃瓶里堆奥利奥，只因为看着好看。专业收纳师近藤麻理惠销售大约90种标签，包括面包屑、奇亚籽、食用色素等超市里最难卖掉的东西。

在2019年的畅销书《家庭编辑：如何组织和实现你的家庭目标》中，专业收纳师者克莱尔·希勒和乔安娜·特普林开玩笑说如果要给自己的墓碑贴上标签，那标签大概是：“餐具室完美主义者，罐头爱好者、唱片机拥护者，以及致力于给所有东西贴上标签的女性”。

过度整理最初其实是超级富豪门的爱好（希勒和特普林曾经整理过瑞茜·威瑟斯彭的衣柜，收取的服务费每小时超过200英镑）。不过，如今这种习惯正在变得越来越普遍。平价家居用品连锁店B&M的发言人说，家居用品的销量在“过去几年大幅增长”，而且“没有停止的迹象”。透明的储存容器尤其收到大家的欢迎，可嵌套的盒子可以让消费者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

人们很容易认为这是一种时尚，但仔细看看架子上整齐排列的10个玻璃罐，你会看到自己的倒影。高度有序的家庭收纳学的兴起，其实揭示了当代人生活方式中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这与现代资本主义、家务劳动的压力、社交媒体和不断增加的焦虑是分不开的。

32岁的伦德尔说：“我觉得我的一天就是工作，然后回家、打扫卫生、做饭、睡觉，这就是我的生活。”2022年4月之前，伦德尔一直是一名体育老师。为了维持生活的秩序，2021年，她每天凌晨4点40分起床——在丈夫和女儿起床之前，她会锻炼身体、整理房间、洗衣服、洗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以时间为中心的，节约时间，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伦德尔说。伦德尔家里的食物是有组织的。她每个月会进行一次大批量的采购，然后做一次烹饪——饭菜都放在冰箱冷藏柜的抽屉里，上面标着星期几。

现在她写购物清单的速度更快了，因为她一眼就能看到什么东西快用完了。伦德尔说，多亏她的容器，她再也不用清理洒出来的面粉了。为了节省给西耶娜打包午餐的时间，所有的零食都被分门别类地储藏。女儿的衣服也是每周日搭配好分别放在七个抽屉里，这样每天早上给她穿衣服就方便多了。

当然，伦德尔承认，最开始的整理“确实需要一点时间”。一些批评者很坚决地认为。伦德尔应该“找份工作”，停止“浪费时间”。“人们没有看到长期的好处，”伦德尔说——是的，她可能需要花一个小时来打开每月采购物资的包装，周六要花六个小时来做大量的饭，但是“每天晚上，其他人都要去商店、做饭、做清洁，一周重复七次呢。”

伦德尔的人生“转折点”是她19岁的时候，父亲患胆囊癌在她怀里去世。“我意识到，事实上，我是不想浪费时间，我想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我不想只是照顾西耶娜，我想和她在一起。”

为了保持生活的组织性，伦德尔设计了自己的计划本——它是粉色和金色搭配的，比大多数《圣经》都厚。她在自己的网站上以48.99英镑的价格出售这款计划本，网站上还售卖标签。疫情爆发后，这些产品销售非常火爆，她的产品甚至引起了电视名人达尼·戴尔和艾莉森·哈蒙德的注意（伦德尔甚至拜访了哈罗德的家，帮助整理她的橱柜），伦德尔因此辞去了教学的工作。

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伦德尔的生活方式。“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这么生气，如此生气？”她说。伦德尔认为她的工作，就是教育那些充满仇恨的评论者了解家庭收纳的好处，但她知道他们有一点是对的：南瓜汁。在一个放着杯子的橱柜里，伦德尔有三个塞着瓶塞的玻璃瓶，里面装满了红色和黄色的液体；每个瓶子的侧面都有一个白色的单词：“南瓜”。“这是我唯一为了美观而保留的东西，”伦德尔说，她承认把果汁从塑料瓶转移到玻璃瓶并不省时。“这件事真的会让人抓狂，我理解的。”

整理学为何兴起？

很难想象，在一个没有社交媒体的世界里，会有人把他们的南瓜汁从这个容器倒入另一个容器。虽然食品储藏室曾经是私人空间，但现在它们正在互联网上被分享。

2020年，歌手斯泰西·所罗门因分享了一段把薯片用伸缩杆挂在橱柜里的视频而走红。她现在在BBC有自己的“整理”节目。

除了忙碌的父母，儿童和青少年也喜欢家庭收纳的内容，因为这会挑起一个令人愉悦的的自主感官经络反应（ASMR）：当可可麦片被倒入塑料桶或盖子上，倾斜而下的声音会让一些人感觉到愉快的刺痛。“令人舒适”这个词在伦德尔的视频中反复出现。

设计研究员丽萨·奥尼尔说，这都是“元消费”的一部分。奥尼尔解释说，元消费者“消费有关消费的内容”——Instagram上有近400万个标签为#整理的帖子，伦德尔每周会制作10个Tik Tok视频。作家希勒和特普林在2020年受邀出演Netflix的一节目，而近藤麻理惠在她自己的两部电视节目中展示了她的“近藤式整理术”。“理想之家的电视节目，会让人们觉得，自己应该向往这些完美的家居生活方式，”奥尼尔说。

元消费还有另一个方面，奥尼尔将其描述为“消费为其他对象服务的对象”，或者说，为你的东西购买东西。在近藤麻理惠2010年最畅销的家居图书《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中，她告诉读者将自己的物品收纳在鞋盒里，如今，她在自己的网站上兜售30英镑的竹制储物箱。更别提，最近她表示，因为有了三个孩子，整理已经不是自己优先考虑的事情了。

解决过度消费的方法已经成为另一种形式的消费：如果你有太多的衣服和设备，只要买个收纳箱把它们储存起来就可以了。现在的整理涉及到获取更多的东西——大量的储物箱、收纳盒和标签。42岁的蕾切尔·伯迪特是莱斯特郡的一名专业收纳师。她认为，由于亚马逊的出现，人们对她服务需求也增加了。她说：“买东西的便利性大大提高了。”“我去过人们的厨房，到处都是亚马逊的盒子。快速购物使得大家的家里到处都是东西。”

奥尼尔的硕士论文题目是《整理或者死亡：家庭收纳工业如何制造元消费者》，她研究了哪些品牌在家庭收纳的流行中受益。在美国，仓储连锁店Container Store的销售额在2019年至2022年间增长了27%。约翰·刘易斯现在有一个家庭收纳的专门购物列表——一个的谷物罐要20英镑。2015年，大家做家庭储物收纳时，只能在当地的五金店找到储物盒，但现在，这些东西，每家商店都有。

整理学是怎么来的？

那么，这一切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呢？80年代，荷兰家居品牌Curver推出了第一个大塑料盒，这款奶油色的格子储物盒现在可以在很多英国家居用品商店买到。日本品牌无印良品1991年进入英国，带来了一系列亚克力收纳盒，当时还上了Time Out和J-17杂志。2016年，宜家首席可持续发展官指出全球已经到达物质峰值状态（大家不需要再买更多的烛台和咖啡桌了），不过2022年，这家公司还是发布了Snurrad，一款售价29英镑的透明塑料冰箱收纳盘，可以旋转，方便拿取冰箱后面的调味品。这款产品在网上引发了火爆的关注，TikTok上的视频分享获得了280万的点击量。

伦德尔说：“你要对大家诚实一点，毕竟整理确实是要花钱的。”她告诉关注自己的用户，可以去家乐福或者B&M购买收纳盒。不过，对于那些沉迷于整理的人来说，他们不仅在投资自己的房子，还在投资自己的心理健康。对很多人来说，整理和收纳是在一个日益失控的世界里，找回自己控制权的方式。

艾莉·基拉在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得了产后抑郁。她是自此开始爱上整理的。她来自萨默塞特郡，今年32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说：“在生孩子之前，我从未有过任何心理健康问题。”现在，她在YouTube视频上发布家居整理视频，“我的心情总是上下起伏，但是通过补充日常用品，清洁房间，我会重新获得平静和控制感——整理就是掌控。”

就像很多整理领域的博主一样，基拉会储存零食，将它们整齐地排列在自己家里的储藏室里。整理让她感到快乐，她把这种感觉比作健身的人所感受到的内啡肽。患上产后抑郁后，她总是为孩子感到焦虑，不断地担心他们。如今，她把整理作为一种治疗方式，“从心理健康的角度来说，这件事拯救了我。这就是我的疗法。”

凯特·巴特利特对此表示同意。这位来自巴斯的营销专家说，从学生时代起，她就将收纳当成一种“应对机制”和“有创造力的释放”。最近，整理还帮助她做好了当母亲的准备。巴特利特说：“当我发现自己怀孕时，我就为即将到来的失控而纠结。”她发现按照颜色来整理宝宝的衣服，对她缓解焦虑情绪有帮助。“我发现，关注那些我能控制的事情，对我的精神有很大的帮助。”

李信轩是伦敦ESCP商学院的营销学教授，她在研究近藤式整理术与幸福的关系。李说，许多人把整理自己的空间看作是整理自己的思想的方式。“有一个概念叫符号污染，”她说，“在家庭整理的语境中，这个术语指的是物品放在不合适的地方，这会违反了我们为周围环境制定的规则……对一些人来说，清除污染和整理东西的过程让他们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不过，整理并不总是有益于心理健康。有一些人在清洁和秩序方面有强迫症。心理学家塔拉·昆-西里洛建议人们要注意侵入性的想法，比如对细菌的过度担忧。警告信号包括：因为优先安排日常活动而错过了重要活动；因为害怕家里变得脏乱而限制家里的活动；以及过强的仪式感（例如，在房间的同一个角落按固定模式吸尘）。

此外，观看整理收纳类的内容也可能损害观众的心理健康——当观众遭受精心打造的完美内容轰炸，一些人可能会感到自卑、焦虑、失控。2009年，美国加州大学的心理学家做了一项研究。他们要求有工作的父母带领大家参观他们的家，并且检测他们使用的有关“压力”的词汇，之后又测量了他们唾液中的应激激素皮质醇水平。研究发现，将自己的家描述为更有压力的妻子，皮质醇水平更平稳。这些现象与慢性压力、心理困扰和更高的死亡率有关。相比之下，丈夫的压力状况好很多。研究者认为，女性对家里的杂乱会感到更大的责任和更多的内疚。网络视频中理想的家居整理可能会强化这种感觉。

整理学会加剧性别不平等问题吗？

大家可能都注意到了，在这篇文章中，有一个明显确实缺失的词：“他”。2019年伦敦大学的研究人员发现，女性仍然比她们的男性伴侣做更多的家务，即使当女人赚更多钱的时候。2014—2019年间，在家庭收入中贡献更大的女性数量增加了30%，但45%的女性养家者仍然承担了大部分家务，而男性养家者的这一比例为12%。因为要兼顾教学、育儿、烹饪、清洁和管理她的家庭规划师业务，杰奎琳·伦德尔养成了更强大的管理习惯，而她的客户“主要是女性和母亲”。

当伦德尔的丈夫开了一家食品店时，TikTok的评论者称赞他：“大家都说他太厉害了，他在做我每周都在做的事情！我却得不到‘干得好‘的评价。”伦德尔说。那么，她有没有考虑过通过为男性设计计划本来重新平衡和挑战社会的期望？““不，”伦德尔说，“因为我是我的目标受众……我只是觉得我需要帮助女性，因为我们压力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