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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日可追》中,上海如何以本分与忠厚的视角观察世界?
近期,上海作家张广天被列入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的长篇新作《来日可追》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关注上海,书中所写的一切,都指向一个陌生而本来的上海,亦即如作者所说,一个“本分、忠厚而浪漫的上海”。
《来日可追》
张广天 / 著
四川文艺出版社2023年11月版
(下文选自第一辑《每一条归途都通向未来》)
无论是穿着打扮、饮食起居,还是处事待人、行为主张,这本小说几乎无所不及,尽管有人称之为一部献给上海的“八十万字的大部头情书”,尽管大部分登场的人物都新颖独特、大部分展开的情节都不乏悲欢离合的气质,这部书最无法回避的还是关于上海的强烈性格,即作为所有登场人物的魅力之和都无法比拟的上海,被作者重重地托出,比以往所有的作品都更显浓墨重彩。
《来日可追》重要的关注点就是上海。一个上海作家笔下正面书写的上海究竟会怎样?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由饮食的讲究而带出的人物叙述,又有因穿着的里外规矩而推动的曲折情节;有不少上海生活的冷知识,例如馄饨饺子的考古辨析折射出的南北思维的交错……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陌生而本来的上海,按张广天的说法,这是一个“本分、忠厚而浪漫的上海。”
“所谓本分、忠厚,一般总不是上海人的符号,好像上海人与这两个词汇无关。其实上海人是最执守正统的人,正所谓传统的伦理在这里被保存得最细致、最实在。”张广天回答记者提问时说,“上海人往往是带着本分与忠厚的正统去看世界的变化,去接受西学东渐,他们的浪漫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如果你以为上海人的风流是突破公序良俗的乱来、搞怪,那你大错特错了,他们是比任何人群都要讲规矩、爱规矩的(上海人自己说,‘规矩覅太多哦!’);可是,你以为他们保守刻板、过分老套,那你也大错特错了,可以说,没有哪里的人比上海人更喜欢新鲜事物。然而,上海的新鲜与潮流,总不是以牺牲伦理为代价的,他们在自我和外来两方面平衡得特别好,甚至令人嫉妒。”
张广天
严格地说,张广天这本书并不是写地理、风俗和族群的,他只是借助生活方式来说事,按他的说法,这叫做“方法论叙述”。近年来,他在中央美术学院做“方法论叙述与表演”的导师,主要从事这方面的教学和实验。方法论叙述,就是以文学以外的跨学科知识来建设和推进文学的改革。
那么,这本书虽然不是以展现地域文化为目的的,又究竟要表达什么呢?张广天说:“不同于以往写上海的书,我这本没有硝烟,也没有明争暗斗,也没有恩怨。或者说,我对时间和人物不怎么感兴趣,如果我写人,人的故事甚至很好看,我也有其他目的。比如我写了一个托我之名的爱情悲剧故事,围绕着它还有许多枝叶,但最终它是写火车的。火车有什么好写的?火车太重要了!我不能想象我出生在一个没有火车的年代。在我看来,战争和变革可写可不写,但火车是不能不写的。不写火车的文学是文学么?”
多重方法论的叙述,小说和非小说融为一体,一个大舞台的不同场景在转换,一些强烈的人物性格在交织,终于呈现出大事的场面。这本书有浓烈的人物色彩,却归根结底是以人写事的。所谓事,正如作者在序言中写的,“那些来日,因向着未来的心,总是美好的。我这书里记叙的人事,都是我所向往的,于我而言,或者来而即逝,或者久违而不曾来到。他的,她的,你的,还有我的,既不在当下,也就无所谓是谁的,都是眼下不在的,总盼望将来实现。”
作品选读
那咖啡屋叫“草茵之梦”,据说是老板娘临产前做过一个梦,梦见绿草如茵,整整一大片厚厚的草坪。后来生下一个女孩儿,就取名茵瑞,小名呼茵茵。女孩儿的父亲是个浪荡子,老板娘怀孕时,他就跑了,之后一直杳无音信,这便让女孩儿随了母亲的姓,叫陈茵瑞。
草茵之梦离音乐学院不远,列夫出校园散步偶尔路过,见屋子整洁,来人不多,便进去喝一杯。那时,咖啡屋流行播放一点音乐,列夫没有想到这里居然时常放一些海顿的四重奏和巴赫的大提琴作品。他后来了解到,老板娘青春时学过大提琴,是音乐爱好者。他问那些音乐是从哪里弄来的,老板娘说,家里有旧唱片,是茵茵外祖父的遗物,然后她找人从唱片翻录成卡带,就拿到咖啡屋来播放。
这时已是冬日,隽逸的英语学到半途就学不下去了,但那些丢了阿钟的日子,他没有列夫已经不行,便依然每周都来找列夫,列夫便带他来草茵之梦。那日下着雪,木格子的窗外雪花与雨水交互落下;临近黄昏,回家的行人匆匆过往;地有余温,脚步也携着热气,一行积雪,一行车辙,泥浆之黑将纯白染脏。人走在路上,会有一种寒风透不进肉体的暖意,从血管里渐渐升腾,要膨胀出来。坐在屋里看外面,心安理得,雪大一点,再大一点,屋里的人由此对比出不同,较往常更懂得温暖的珍贵。列夫要了两杯咖啡,又觉得缺口气,便再要来一种鸡尾酒,是店里自调的,掺着薄荷。那女小顽端来酒,放下酒杯时,手不慎触到列夫的脸。列夫惊一下,回头看她,她一笑,整支玻璃杯便在列夫心中碎了,酒洒了一地。这是他们第一次碰撞。啊,肌肤是懂的,冷暖,善意恶意,只消一瞬。列夫闻到了酒香,那不是酒,是女孩儿的气味;女孩儿看见他软了,那眼里高傲的心气转为孩童的顽皮。
女孩儿转身下去。
隽逸道:“这女小顽有样子。身材挺括,卖相灵光。高到好处,瘦到恰当。一分不能减,一丝不能添。”
“她叫茵茵,这店的名字就是为她取的。这么漂亮,你不动心么?”列夫抿一口酒,心满意足的样子,像是为隽逸展示了他的一个作品。
“她欢喜你呢。我又不是匹利扬,我不动朋友之妻的念头。”
“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
“说你书读头吧!这么分明的事体你竟看不懂。我们进来时,她的头发是乱的,围裙上全是斑斑点点的咖啡渍,一会儿给你端酒上来都戴上发卡了,围裙也换了一条新的,还是粉红绒布的。你没注意到?”
“你说话轻一点,什么妻不妻的,她娘就坐在柜台上,正朝我们这里看呢。”
“阿姨也蛮欢喜你的。她一直在对我们笑呢。”
阿姨果然在那边朝这里看,列夫害怕,故意转过头,像是做了坏事要躲避。
“翟隽逸。”隽逸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他回头看,看到一个女人,手里捧着一个大纸袋子,里面装满了水果,手里拖着折叠拖车,里面盛着各样蔬菜、鱼肉。
“你不认得我了吗?”那女人像是早认得他的,可是他看女人面貌,却记不起来她是谁。
“我是茵瑞呀。”
茵瑞,这也太巧了!隽逸多年不走新乐路,怎么今日一走就遇见她呢!
那年,所谓“妻不妻的”,正被隽逸说中,一言成谶。陈茵瑞后来嫁给了列夫,成为列夫第一任妻子。那是列夫从音乐学院毕业后第二年,列夫二十二岁,茵瑞二十岁。他们郎才女貌,是人们心目中典范的一对。那年在咖啡屋,隽逸第一次见到茵瑞时,她才十六岁,列夫十八岁。陈阿姨说:“列夫格额小囡,牢文雅,修养好,还会得作曲,我交关欢喜伊。阿拉茵茵岁数小点,啥额事体也侪懂了。旧社会十六岁做娘的女小顽多了,现在婚姻法勿允许,等年纪到了,伊拉愿意结婚,就早点结婚。”遂一到法定年龄,这两人便急急办了婚事。
啊,那个浑身是眼睛,风一吹身体就奏响乐句的女孩儿,眼前怎么就暗了呢?那就好像一把提琴,琴箱里塞满了实物,原本挖出来的木头又重填回去了。她模样没有太多变化,可能肌肤失水了,脸上也有了皱纹,可是涂一点脂粉,描眉画唇的,看着相貌依然端丽大方。那是年岁长了人衰了吗?抑或明珠失去光彩落尘了吗?列夫曾经为了她去学通吉他,在咖啡屋里竖起两杆麦克风,一唱一弹。茵茵天生会唱歌,一唱起来,风情难抑,仿佛周围有一群男子在宠她。要晓得,女人受宠时,那嗲意如口水泪水一样洪泄,一旁的人谁也躲不过,多少都要被溅到。人家唱歌,不是娱神,就是媚人,茵茵唱歌,却博得看客的娱媚。没有人看时,也是受宠的样子;只要一开喉,就宠到了。列夫为她作了很多歌,每一支她都抄在歌本上,用牛皮做封面,用粉红丝带扣紧。隽逸趁她不留意时,偷偷打开看过。他喜欢偷看女人笔迹,他以为一个女人根底上美不美,全在一笔字上。字歪人歪,字胖人也会发胖的。唯茵茵的字,是让他看不清抓不住的,令他迷惑,令他如坠五里云雾。茵茵的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画上去的,一个苹果,一只松球,一星发缀,一条腰带。那不是通常的记谱,也不是常规的文字,那些都是她自创的独特的意象。而当她唱出来时,真是一丝不差,一毫不偏。那不是量化的准确,而是视觉与听觉的体验合一。隽逸想,这个女小顽真的是与列夫般配的,她的质地细腻,肪肤与骨血都是干净的。他愿意替列夫看着,替列夫做评判,就好比列夫为他审察阿钟一般。那是因为他们互相默契地把握着一种标准,谁要是不达标准失去标准,就没有朋友做了。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在《来日可追》中,上海如何以本分与忠厚的视角观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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