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后，“光明正大”地讨论死亡

2023-04-07 14: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创赵文瑜复旦人周报

“中国人最缺三种教育：性的教育、爱的教育、死亡的教育。”这句话一度在社交媒体上流传甚广。

从镇墓俑、墓志到海葬、骨灰黑胶、葬礼歌单；从“美术考古”的学术考察到亲人离世的答案求索……古人的墓穴是什么样子？现代殡葬有哪些新形式？你会如何设计自己的葬礼？在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自2014年开设的“中国墓葬艺术导论”课程上，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研究员邓菲老师打开了一扇讨论死亡的天窗。

编辑丨粟子骞刘玥

主笔丨赵文瑜

记者丨赵文瑜严静雯鲁子旭朱宸颉

| 19级文博系本科生翁馨以漫画形式讲述夫妇的黄泉相聚

20级文博系本科生阿萌养过一只早夭的中华田园犬，后来又养了另一只与之十分相像的“小土狗”。在中国墓葬艺术导论的课程上，她以“从被埋葬的狗看墓葬中的情感因素”作为报告的主题，试图在“殉狗”和“牲狗”的概念之外，寻找墓葬中“被爱着的小狗”的情感痕迹。

| 阿萌课堂报告的PPT截图

在引入现代殡葬的元素后，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研究员邓菲看到了学生对死亡的多元想象。她一直说：“希望就在年轻人身上。”

“古墓派”传人

中国墓葬艺术导论课程教师邓菲常戏称自己为金庸小说《神雕侠侣》中“古墓派”的传人，事实上，课程内容也的确围绕古代墓葬展开。不同时期墓葬的空间结构，墓葬中埋藏的生器、明器和俑，遗体如何保存与转化构成了课程的上半学期。墓葬背后哪些因素在发挥作用，则是下篇的关注点。从墓葬出发，性别、宗教、阶级都是息息相关的讨论范畴。

| 古代墓葬图片

“在丧葬的整个流程中，如何让逝者有尊严地离开，让生者能够接受这一事实，并在事后及时给予他们关怀和抚慰。”这是课程的核心议题。

在课堂展示和期末考核中，邓菲看到了讨论死亡议题的主体差异性——虽然死亡不可避免，但如何解读和建构“死亡”则因人而异。

叙述死亡，不应只有一种媒介

在探索“音乐×死亡”时，2020级文博系本科生蔡雨蓁在小红书上邂逅了“骨灰黑胶”。“以最微小的方式听到生命的爆裂声。”提供骨灰黑胶服务的英国公司And vinyly如是说。而蔡雨蓁认为，从生者的角度来说，每次播放这张唱片都是“一轮思念的重启”。

| 骨灰黑胶唱片，图源And vinyly官网

| 蔡雨蓁介绍骨灰黑胶的PPT截图

自“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音乐与死亡就是不能割席分坐的两个概念。

“音乐是每个人传达自身死亡态度的一种途径。希望能透过这个过程邀请大家一起思考，当终有一天我们成为死亡情境的主角时，我们想要传达什么样的讯息，如何主动参与自己人生的谢幕，而不只是被动旁观。”这是蔡雨蓁在自己制作的网页“outro”（意为“乐曲的尾奏”）上写下的开场白。

| 蔡雨蓁自制网页：https://outrooflife.noto.so/

在自制网站上，蔡雨蓁制作了五页问卷，邀请大家制作属于自己的“葬礼歌单”。

| 图为蔡雨蓁制作的问卷，问卷链接：https://jinshuju.net/f/u0p5qL

源于对声音元素的喜爱以及对它如何应用于葬礼上的好奇，蔡雨蓁策划了自己的“葬礼bgm”歌单。对她而言，这个葬礼bgm是她用自己最喜爱的音乐，引导亲人与朋友走过最后一场有她的“聚会”。

蔡雨蓁计划用一张自己笑容灿烂的照片作为遗照。在灿烂的笑容下，第一首歌《dancing with my phone》开始播放，紧随其后的是电影《寻梦环游记》中的经典歌曲《Remember Me》。她认为，这些歌都在讲述“一位亡灵向人间告别的最后寄语”，她希望每位参与葬礼的来宾都能“记得我们爱彼此的每个瞬间，将爱延续下去”。用五月天的《干杯》致敬多年故友，从张悬写给外婆的《我想你要走了》里学会告别，因为“我的葬礼我最大”，所以放一首自己最喜欢的《今天喝酒了》作为尾声终章。她想象亲友干个杯，自己的灵魂也能随着这些歌与亲友共同起舞。

19级新闻学院广电系本科生吴昊也在殡葬形式的探索上更进一步。

这门课程让吴昊体验到在生命终点时“感性与理性的独特张力”：情感上，人们希望逝者有知，故而事死如生；理智上，人们也知道死后无知，因而大操大办、堆砌明器不具有实用性。因此据中国新闻网的统计，近年来，海葬、树葬、花葬、壁葬、草坪葬等节地生态葬，“云追悼”“云守灵”“云祭扫”等新形式，生命晶石、骨灰压缩等新技术都受到了关注。

修读本课一年后，吴昊借助拍摄“电视编辑”课程作业的契机，经由邓菲的推荐，前往上海飞思海葬服务部拍摄了海葬主题的短片。

| 吴昊所摄海葬主题影片截图

1分17秒的影片里浓缩了三百余个家庭的哀思。它忠实地记录了海葬的全过程：巨大的航船漂荡在长兴岛附近的一片海域，苍苍白发的老者注视着手中的蜡烛，礼仪队奏乐、诗朗诵，家属默哀、鞠躬，然后——他们将亲人的骨灰从黑色的塑料袋里掏出，伴着红色的花瓣撒入广袤大海之中。

| 吴昊所摄海葬主题影片截图

沉浸式地观察海葬后，她对于死亡又生发了新思考。她认为，现代殡葬形式的转型关键，或许就在于平衡情与理——既通过空间和仪式给予生者以充足的宣泄哀思，赋予离别以厚度与温度；又注重资源的合理利用，以生者为重。

这门课程给吴昊的影响是巨大且持续的，如今她已申请至哈佛大学东亚系继续从事墓葬艺术的相关研究。最近邓菲已经陆续收到了三位同学成功申请海外高校相关院系的喜讯。

疮疤之下

记者采访发现，历年来选择本课的同学大多有一个共同的经历——至亲离世，并亲临他们的葬礼。

鱼子在选课系统看到“墓葬”两个字，在课程大纲里看到“遗体处理”、“墓室结构”时，一下就想到了爷爷的离世与葬礼。“我想知道，在我看到绘着彩龙的、装着爷爷的木棺之前，爷爷他经历了什么；在我离开爷爷的坟茔并被大人们告诫不准回头之后，爷爷又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

鱼子觉得，这门课程提供了一个公开表达死亡态度、自由设想死亡的平台。这种表达可以很学术，可以很艺术，但它们都是大方的、被鼓励的。“它一定程度上容纳了我们关于死亡无处言说的情感。”这是鱼子从自己和课友身上读到的——这门课对他们特殊的价值所在。

蔡雨蓁最大的感受是“直面”。在网站outro中，蔡雨蓁也强调，葬礼配乐的选取不必刻意“节哀”。“我们可以直面悲伤。哀伤音乐的陪伴能让我们好好地经历必然的悲痛，释放生者心中的压抑。”她说，这是一次灵魂的刮痧，堵不如疏。

同学们的反馈让邓菲意识到，这门课超越了她开设课程的初衷。最初，她只想聚焦于纯粹的学术研究，但随着现代墓葬元素、生命观念探讨的引入，她发现了这门“古墓派”课程更具现实意义的那一面——生命教育。

“理想的葬仪可以达到抚慰的效果，它能让生者相信亲友确实去往了一个更美好的地方，而不应是匆匆地走完压抑的流程，此后想起与逝者时只留余痛。”作为专家顾问多次出席不同的葬礼后，邓菲描绘出她心目中理想的葬礼图景：在那里，生者能够光明正大地表露哀伤，死亡也不是人们讳莫如深的话题，逝者仍然可以被持续地思念与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