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时 郁葱 ||“燕赵七子”诗歌创作总论(下)
见君
Jian Jun
Li
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见君,其作品和人都很严谨,成名也很早。“青石安详,夏季跪地而亡 / 开过花后,诸事一一结籽 / 在天空整理衣裳 ∥ 短暂的河流,黑色的河流 / 在秋风吹落我们的草帽前 / 仍旧砍下头颅 ∥ 我们收割高粱 / 火红的,无边的高粱 / 长在干净的泥土上”。这首创作于2003 年的《红高粱》,已经显得相当的成熟。
作为一个具有较强个人面目的诗人,见君通过寓言化的意象、带有隐秘的情感抒写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提供了深刻可靠的精神图谱。他出版了多部诗集,从《隐秘之罪》到《无望之望》再到《莫名之妙》,三部诗集展现了诗人内心的撕裂与宽容 。见君的诗歌隐藏着许多耐人寻味,他的诗是隐秘的、现代的、晦黯的,有种独特的孤绝。他的诗歌主题一向是未可名状的,在是和非之间,他选择无数种可能性的似是而非,而这份似是而非自然加重了他对生命的惴惴不安。有诗人论及见君的诗,说他的诗是“蒙面的”,“他甚至偶尔会用特制的药水把自己从诗的空间里抹掉,从而只留下氛围,词与物。他的每首诗,所建立起的都是一个封闭的、独立的幻觉世界,在这个幻觉世界里,‘我’仿佛并不在场,但那些创造之物却一直听从着‘我’的驱使——这些词,物,又都是‘我’的投影,‘我’在它们的身上得到显形……”(李浩语)这样的评价是中肯的,准确的,它抓住了见君诗歌的特征。
见君诗的空间和色调是冷峭的、奇崛的,明丽而隐晦,凄清而迷蒙。这是他自我的独立自足的艺术世界,其中潜藏着他个性化的生存状态和特异的思维方式。然而,这一切,都导源于他敏锐而锋利的别样感觉:“花儿”是“莫名其妙”的,“三月”是“奇幻”的,裁一张白纸竟“惊心动魄”,“元宵”夜的“烟花”却照亮“死亡”,丈量生命诡谲地想到“钉钉子”……意与象在感觉上远距离交接,便形成了象征意象、隐喻意象或寓言意象,他把生命安放在生—死之间的意象丛莽中,小心谨慎地辨别它的走向,惴惴恐惧地思虑向死而生。在此基础上,生命与语言遭逢,生命之思必带入语言。语言与感觉、意象同步发生,就不能不涵泳着诗人的天赋、智慧、秩序感和形体感。以词语为生命的瞬间绽放而命名,就完成了诗的构造与完形。他的诗,有一种骨子里的生命硬变。诗人的主体形象,犹如秋风中摇曳的那株“红高梁”,虽然最终要砍头,但它的火红却昭示了那曾经有过的生命的充实与净朗!
见君凭借诗集《莫名之妙》获得了“第四届河北诗人奖”。见君的职业是公务员,从事司法工作,这个职业与诗歌反差很大,但见君把握的非常好。让我们来读他的一首诗:
短短,秋风来了,芦花白了
千里之外,窃窃私语的花草一节节缩水
在你的日记里,故乡多次成为句号后
意象便斜靠着行囊,拉着我的手,沉沉入睡
短短,我们省略的,不仅仅是瘦山岗、弯月亮
还有盛满野花的篮子和被风吹断的暮色
它们在最好的日子里,倒在各自怀中
幸福得像秋水。那时候,短短
不会说话的故乡里,参差不齐的日子
躲在槐荫下纳凉,我们的爱情就藏在那些日子里
争论果实的颜色,看树上的叶子,唱着歌,眨眼间变老
很美,纯美。诗中隐藏着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这种纯抒情的、倾诉类的东西不好写,与见君平时诗歌的风格有差异,但其中蕴含着他诗歌美学的追求。见君应该在这种诗风中走下去。抒情性足了,诗歌的味道也就足了。
李洁夫
Li Jie Fu
李洁夫是一个直接的、磊落的人,与他交往不费心思,没有障碍。他这几年做一家主流媒体的记者和中层领导,对生活、文字的认识逐渐深入之后,有了更透彻更释然的心态。而人到中年,生命处于收获与迟暮并在、迷茫向通达转化、社会责任与个人自由相对和谐的状态,对生存命运的洞察,更加透彻、了悟。这时节,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心淡如菊,该“放下”的都放下了,“对这个世界的要求越来越少”,只想“收起心好好去爱一个人”,安静回忆儿时村边的小河,想一想父母的养育之思,时时珍爱生命,处处善待他人,力求留住美好。这是一份人生难得的平淡与从容,平淡而纯真,从容而沉潜,其极致是生命本真的敞亮,即赤子之心的回归。李洁夫的中年写作,适应生命的澄澈,词语与心灵、词语与事物关系的考究,更加贴切与准确。不论是能激活此在语境的日常口语,还是外柔内刚具有形象穿透力的现代书面语,都在生命的呼吸与脉动中,凸显着简洁、素朴、空灵、柔韧的特征,这就是李洁夫诗歌的语言调性和艺术风格。
李洁夫的诗不仅恬淡平和、直面人生、沉潜心灵、高度生活化,而且语言讲究简洁质朴、纯净自然、活泼多变,甚至不回避口语、俚语的自然使用。“我手写我心”, 是李洁夫诗歌创作的一向追求,他的诗多是一种发自于心灵深处的追问和对生活现实的体悟,主体性极强。他的诗歌,“自我”是凸显的、强化的,毫不隐藏地矗立于语句的“前台”,不造作、不伪饰。读他的诗,我们可以清晰看到那个有特点的人,有弱点的人,甚至是小有“不良嗜好”的那个人。《在河以北:燕赵七子诗选》编后记中曾这样评价李洁夫:他“代表了河北年轻诗人的一种状态:隐忍、不矫情、恬淡、不做作,直面人生,沉潜心灵,努力在不事张扬的生活状态中挖掘生命和世界的秘密。”在《平原里》这本新近出版的诗集中,李洁夫试图建立属于他个人的东北高密乡或约克帕塔法县,在这个称为“平原里”的区域他的放置和浓缩让我们惊讶。没想到,一向心直口快、大大咧咧、善于自嘲的李洁夫会把他的诗歌建筑做得如此恢宏和别样。
洁夫是个闲不住的人,为人热情大度,非常热心。可能在某一天,他想起了一些旧事,一些旧人,他感受到了《美好》,于是他就记录了下来,他说:
时常想起那年我们一起用过的牙膏、牙刷
蓝色的膏体里茶洁的味道。
深秋的火车呼啸让季节有一丝恍惚
秋天、汽笛、牵手的车站和广场、滔滔的江水和油轮
——他们都像记忆里挤了一半的牙膏。每每想起他们
我的目光就成了温柔的井。我承认,这么多年,我一直
固执地呆在自己的井里,刻意深陷,不愿自拔
此刻,沸沸扬扬的杨絮飘满了石家庄的天空。
喧嚣的人流随着这座庞大城市胃部的蠕动
我突然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居然从来没有赞美过
请原谅我的麻木和失语,我决定从今天起开始赞美
我承认我曾经的无奈和彷徨是美好的。犹如我人生的膏体
挤出来的那段清香
值得用全部的爱赞美和歌唱
未挤出来的
就让它在心里凝固
他还有诗一首叫做《清晨的抒情》:“这个清晨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在石家庄,新闻大厦19层/我卑微的抒情紧紧裹着自己纯净的名字/感受我在这所城市里小小的幸福和温暖/我知道我这一生也高不过一个名词/我对世界的态度就是仰望/除了面对自己时才会俯视。”
好的诗歌只可感受不可阐释,好像这样的诗歌也不需要解释,大家听了这些诗句,如果有相同的境遇,自然会被他打动,洁夫最近的作品质量均衡,不做作不矫情,诗如其人,洁夫如果对写诗更在意一些,用更多的时间写诗,不逊色于任何国内他这个年龄段的诗人。
宋峻梁
Song Jun Liang
Ye
宋峻梁是衡水市作协的主席,诗集《向内打开的窗子》获得了“第四届河北诗人奖”。宋峻梁的诗歌是真正的日常生活写作。他的灵感的触角直逼自我和近距离事物,写自己的生存状态和日常的细枝末节,并时有令人惊奇的感觉发现。一朵花、一棵树、一只鸟,一阵风、一场雨、一轮明月,一件事、一个场景、一种作为,一次观察、一丝感动、一瞬领悟……或画面,或印象,或言说,或叙事,或哲理,或寓言。诗人与身边周围的一切生活意象打交道,和它们对视、对话、交流,它们也以声、形、色彩映射与烘托出他生活的平凡和幸福。这样的生活普通、寻常,但在平朴中跳荡着新异,也能一下子激活人们的生命感应。在这里,诗人运用的是纯正的日常交流的口语。它贴近心灵,根植生命,生动、鲜活、直接、此在、具象、真实。不是没有修辞和技巧,比如,对比、张驰、大小、显隐等,但这都来自生活本身,因此不显造作和卖弄的痕迹。以这样的日常口语,表现和再现日常生活,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打开诗意的时空,并在其中型塑诗人主体的生命形象,凸显他的精神气质。他就像平原上一棵普通的白杨树,树上长着眼睛,站在大地之上,质朴、挺拔、亲和,迎着季候风,抽枝长叶,飒飒摇铃……宋峻梁的诗细腻轻灵,具有现场感和白描感,篇幅一般都不长,直接干练,追求朴素,在意内心的感受,非常准确地表达自己,不缠绕,不黏连,作品的切面纹络清晰,洁癖般追求作品的简洁,像是一种文人画。在“燕赵七子”中,宋峻梁的诗歌具有古典意趣,他在诗中刻意经营的是“空白处”,是言外之意,有那种水墨的浸澷和率性,所以,阅读他的诗时常给人的感觉是:读罢了最后一个句子,最后一个词,其回音依然凫凫,不断有诗绪在不经意中撞回。意趣是古典的,但精神是现代的,是当下的,他力图通过内心与世界的交流,表现现实的荒谬与无奈,体现自我的存在,进而埋伏下对存在的个人追问。
摘引他的《每天都在缩小自己》,他说:
沿同一条路走
很久保持着沉默
在心里弹着烟灰
树荫偶尔扑在路上
有些崎岖
很久没有去看母亲
她一个人在乡下
无法改变生活习惯
很久不曾拒绝什么
因为没有给予
也没有奉献
一个人喘息着
在一条具体的路上
每一天,每一天
都在缩小自己
宋峻梁的许多短诗都可以称之为精品。他在形式上把握的很独特,人很平和,但作品个性。他不在表面上“建筑”,更崇尚自然与自如,有着老庄式的旷达,新近出版的诗集《众生与我》,围绕着对个人生活的体验、观察和思忖,具体而精微地打开心灵秘境,确是一部个人的精神生成史,也是关于现代人的现代生活与心灵境遇的折射之光。
石英杰
Shi Ying Jie
石英杰是保定的“土著”,老家是易县。诗人生在易水河畔,他的乡土,不仅是地理版图,也是历史版图。古代荆轲刺秦,燕太子丹易水送别,遂有人高歌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其精神意脉,作为历史原型,绵延至今。所以,石英杰的地域乡土书写,就有别于任何一般乡土诗,而显得厚重、沉凝。他把自己沉埋在河水之下,谛听悠久的历史回声。有了这样的情结,生长在乡土之上的村庄、林木、禾稼,父母、亲人、朋友,就都有了神圣、顽韧的生命。暗夜长空,明月孤悬。连大山都像是“沉默的修行者”,它以白杨之“竖”与河流之“横”,做成一架古琴,仰望归鸿,拔动琴弦,弹奏了一曲“从离合到悲欢,从万物生到万物灭”的自然山川的鸣奏曲,在天地间久久回旋。有了这样的生命律动,就有了诗歌掷地有声的金石语言。诗人以其坚硬、棱角、光芒、质感,面对人世间的不公不义,面对自然的惨遭毁灭。有荆轲塔在,还有什么话不敢说?!比如,他以诗歌记录一个智障女遭遇车祸被医院遗弃的事件,以那个女人的口吻说:“找不到回家的路是有罪的”“突然被汽车撞倒是有罪的”,这话语中潜含的是对无视生命的责难。古道热肠,侠义情怀,内化为诗人的灵魂,而孕生了他诗歌的燕赵风骨!
长期新闻记者的经历,让石英杰接触到大量社会现实,这使他对社会的感受不同于常人。石英杰的诗有爆发力,有社会承载力和包容量。在石英杰的诗中,“我”多是主体,是凸现的,但这里的第一人称运用不是那种自恋式、导游式的小我在场,而是种个人情绪、个人视角和个人认知的确立。他的诗,视野雄阔、跌宕起伏、气势宏健、情感真挚,穿行于历史和现实、个人生活和事件认知之间,他的记者身份让他能够把现实的、热点的、事件的、故事的容纳于自我的诗歌中,从而和那些仅有的咏物抒怀、抖抖机灵的时下诗歌拉开了距离,变得迥异。他的诗歌能从历史的投影中触摸到粗砺的现实,这份触摸让他的诗行充满着粗砺也充满着相应的悲悯。
读一首他的《大风吹灭多少悲欢》:
故国,你起伏的胸脯上
我就是盘踞的河流
宛若裂纹,怀抱一件陈年瓷器
静下来的我,细如发丝
长长的琴弦,似乎马上就要扯断
一次,一次弹拨
像突如其来的劫持
像缓慢的闪电,时隐时现
大风起兮,吹灭多少悲欢
为停顿而停顿,为消失而消失
这磨损的刺青,这褪色的疼
故国,我怕瓦解了,会被轻轻吹散
石英杰的诗有气魄,情感饱满,叙述自然,视角独特,荡气回肠。当然石英杰的诗也在不断突破写作惯性,这些年的写作许多作品也更倾向于内心,如他的《秋风》《奔跑的芦苇》等等,作品越来越多元,这是个好的趋势,能拓展自己的题材领域。
河北诗歌在各个历史时期,都有一批杰出的诗人和作品,如果概括河北文学史上近30年的诗歌章节,是否可以有这样的表达:1984年“冲浪诗社”的成立以及几个年龄层次的诗人们的创作,形成了随之而来的河北诗歌高地。进入新世纪后,郁葱、大解先后获得“鲁迅文学奖”诗歌奖,陈超也以诗论获得该奖,其他诗人如刘小放、姚振函、伊蕾、李南、刘向东、韩文戈等也取得了非凡的诗歌成就。而近20年来,分布在省内各市的诗群成为省内最活跃的文学群体,聚拢了一大批不同年龄段的诗歌创作者,其中不乏“85后”和“90后”诗人。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至70年代前期的优秀诗人成为当下河北诗坛新一代的中坚力量,“燕赵七子”是其中的主要代表。“燕赵七子”的推出,是河北诗歌繁荣的重要标志性事件之一。当然,“燕赵七子”并不是“横空出世”的,他们各自经历了多年的写作和知识累积,一直活跃在刊物上和网络上,也活跃在各种诗歌现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一颗支撑生命的诗心。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会持续创作出更精致的作品,为郁郁葱葱的河北诗林,再添一道道旖旎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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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雨时 郁葱 ||“燕赵七子”诗歌创作总论(上)
作者简介
苗雨时(1939-):当代诗评家。河北省丰润县人。1965年毕业于河北大学中文系。现为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作家协会第四届主席团名誉委员。长期以来致力于现代诗学的教学与研究,从事诗歌评论写作。任中文系主任期间,曾与河北作家协会联合举办两届作家班,培养了大批青年作家和诗人。现今又特别关注网络诗歌的动态和走向。2015年10月,建立了廊坊师范学院“雨时诗歌工作室”,2016年4月,创办和主编高校民刊《雨时诗刊》,倡导“学院派”现代汉诗写作。出版著作有:《诗的审美》《诗歌写作技巧》《河北当代诗歌史》《走向现代性的新诗》《当下诗歌现场》等多部。传记收入《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家大辞典》(英文版)。
郁葱(1956—),原名李丛,著名诗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诗选刊》杂志主编、编审、中国诗歌学会理事。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生存者的背影》获第六届河北文艺振兴奖,《郁葱抒情诗》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著有诗文集《蓝海岸》《生存者的背影》《世界的每一个早晨》《郁葱爱情诗》《自由之梦》《最爱》《郁葱抒情诗》《人类诗篇》(合作)《祖国诗篇》(合作)《狂欢夜》《郁葱访谈录》《艺术笔记》等多部,《瞬间与永恒》等中短篇小说、理论文章50余万字及电视剧《蓝岛》等,主编《中国诗选》《河北50年诗歌大系》《河北历代诗歌大系》等多部。《生存者的背影》获第六届河北文艺振兴奖,《郁葱抒情诗》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