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元 ‖ 小镇传奇之“长脖老等”

长脖老等是一个水鸟的名字，因为头、颈、脚和嘴均长，因而身体显得细瘦。由于它喜欢慵懒地站在同一个位置上等待觅食，因此被人们称为长脖老等。小镇有这样一个人，脑袋长、脖子长、腿长胳膊长，加之长得细高个儿，一双眼睛也细长，像刀子划了一道缝，但眉毛重，像人用刷子蘸着墨汁刷了两下，尤其是脑袋与身子之间像被一根棍插着似地，走路脖子脑袋和身子一起晃荡，有人说他头摇尾巴晃。人们看他像煤河中的长脖老等，所以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小镇人有个毛病就是爱起外号，所以小镇人几乎都有外号，而且以动物为名的多。如大叫驴、小麻雀、大刀螂、小耗子、花蝴蝶、黑鱼棒子等，均因与动物的某些特征有相似之处而起的。人们或见面打招呼或背后议论都不叫大号而叫外号。不仅如此，他们给上级领导也起外号。如公社的孙书记和妇联高主任因为长得矬，他们就背地叫“孙小个子”和“高三尺”。后来孙书记知道了，觉得威信受到了影响，便把小镇书记狠狠地尅了一顿，让他告诉小镇人以后不要再叫他“孙小个子”。小镇书记面有难色，支支吾吾地说：“这不好办，小镇人都有外号”。孙书记急了：“你也有外号吗？”“有”。“叫什么？”“碎嘴子。”孙书记听罢哈哈大笑：“这个外号起得太准确了，你说话磨磨唧唧，办事拖拖拉拉，还不如我这个外号呢！我是外貌，你是性格。”随即两个人哈哈大笑。后来，小镇开会时小镇书记对大家说：“以后大家都不准叫外号，都叫大号，尤其是对领导，谁再叫就把谁的嘴缝上。”长脖老等起身反驳：“管天管地，你还管着拉屎放屁，我就叫长脖老等，随便叫，我爱听，叫我大号，我还不习惯呢！”大家听罢，哈哈大笑，小镇书记亦无可奈何。有一次，孙书记给小镇人宣讲上级文件，他一眼看见长脖老等在人堆中鹤立鸡群的样子，就问：“你是长脖老等吧？大名叫什么？”“我叫齐瑞席，绕嘴，您还叫我长脖老等吧，顺嘴！”大家听罢，笑得前仰后合，顿时活跃了开会的气氛，孙书记也讲得颇有兴致。

长脖老等到了结婚的年龄，他的婚姻问题成了老大难。一是因为他个儿高，二是因为他家里穷。他们哥儿们三个，他是老大，挨肩的还有两个兄弟。家有间半正房，父母住着。还有三间厢房，都是泥土房，三个儿子结婚房子都不够分？谁愿意跟着？所以他的父母愁得直嘬牙花子。后来有人给长脖老等介绍了一个“老柳”（即柳州的姑娘，因为那里穷困，很多人嫁到这里），但要得彩礼太贵，说实了就是卖闺女。他家里穷得吃不上、穿不上，那有那么多的彩礼钱？也只好作罢，结果这个姑娘跟了镇西头老王家的老儿子。父母觉得对不住他，他却毫不在意，对镇里人说：“我才不愿意呢！那柳州人长得跟越南人似的，奔了头，抠了眼，黄牙板，我看着就不顺眼。”他说得非常顺嘴，别人却嘲笑他说：“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是酸的！”他反唇相讥：“我会让大闺女自动找上门来！”“你做梦去吧！”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谁知这句话竟让他说着了。

这长脖老等个子大，食量也大，所以常常出河工，因为可以吃饱肚子。俗话说身大力不亏。他虽然有力气，因为挖河用抬筐抬泥土，两个人一副抬，但很少能有人与他搭配。这样他外出挖河就只能与镇里一个外号叫“仙鹤腿”人的搭肩，这个人腿长，像仙鹤的腿，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他的个头儿长脖老等差不多。

再说这一年秋天，他与同村的青壮劳力要去丰南东部的沙河清淤。这沙河是流经丰南的一条大河。它发源于迁安市北部的灵山，蜿蜒向南，流经迁安、滦县、丰南县等地区，于丰南县黑沿子镇与黑沿子排干交汇，南流入渤海，河长136公里，流域面积1152平方公里。因为多年淤积，河道变窄变浅了。丰南县委决定在秋末农闲之际对流经丰南部分的沙河清淤，以加深加宽，于是便从各个公社抽调力量，集中治理沙河。小镇抽调了20名民工去治理沙河，长脖老等自然在其内。丰南县成立了治理沙河指挥部，由一名副县长挂帅，以团为单位。全县8个工委，每个工委为营，各个公社为连，各个村子为排，从上到下均为县、工委、公社、大队的副职带队。全县治理沙河的队伍浩浩荡荡，一万多人，均在沙河两岸附近的村庄里安排住宿，以大队为单位起伙做饭。于是在百里的河岸上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广播里歌声、广播员的声音不断，所有的挖河民工（简称河工）的早饭晚饭均在住宿的地方用餐，中午由大师傅（做饭的人）用小车推着送饭。如果遇见蒸馒头之类的饭食，就把早饭和午饭一起发了，一般是8个刀切馒头，每个有三两，一顿饭能够把这8个馒头吃了的，只有长脖老等和仙鹤腿两个人。那么中午在河岸上他们吃什么呢？大师傅还要送去窝头和菜汤，其他河工吃早晨自带的馒头，而长脖老等和仙鹤腿两个人只能够吃窝头了。他们两个人力气大，筐里的泥土也装得多，个头儿在河工中也显得鹤立鸡群。

再说这一天，县委书记、县长等县委领导来到治理沙河的工地视察，一眼望见长脖老等和仙鹤腿两个人抬着死沉的河泥往岸上抬，脚下十分泥泞，县委书记赶紧拿起铁锹往他们上河岸的道上洒干土，免得打滑。等他们把土抬到岸上，县委书记问道：“这一筐得有四五百斤沉吧？”长脖老等虽是草民百姓。但见当官的并不犯怵，大声地说：“不止，得多，至少五百多斤！”“你们为什么装这么多？少装点不行吗？”县委书记问。“我们为得是早一天把沙河治理好，以泄洪排涝！”长脖老等回答。“说得好！”县委书记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赞许。工地广播站很快广播了一篇表扬长脖老等和仙鹤腿的表扬稿，题目是《出大力流大汗，治理沙河成模范》。于是，唐坊工委营治理沙河工地的流动红旗便插到了长脖老等所在连，长脖老等和仙鹤腿自然成为了挑河的标兵，于是他们干得更卖力气了。一天下午，县文艺宣传队来工地巡回演出。在唐坊工委营演出的时候，带领治理沙河的副县长特地让长脖老等和仙鹤腿坐在了第一排。节目演出后，长脖老等不错眼珠地看着，演员们的鼻子眼看得都十分清楚，尤其是女演员们个个秀色可餐，他看得非常真切，眼都看花了，而小镇的其他河工则只能在后面看。他看足了瘾回来，便十分得意地白活（炫耀），令大家既羡慕又嫉妒。

治理沙河每一天分段包活，属于包干制。一般河工早晨7点用餐后出发，到制定河段后地后再按连排编制分段分活，一般干到下午三四点钟就完活收工了，河工回到驻地后再洗洗涮涮后，就休息了。可年轻人精力旺盛，一般不闲着，或去商店买些东西，或去玩玩发泄精力。长脖老等一般不去玩或逛，他或是给大师傅帮帮手，或是帮助房东做些活计。他心灵手巧，就用房东从沙河岸上割来的树条子编筐或粪箕子，或是扫扫院子，帮助房东挑水，很是招人待见（喜欢）。老房东很喜欢他，对他赞不绝口。俗话说，无巧不成书。这老房东有个老闺女，一米七八的个儿，因为个子太高，长得也不怎么地，房东正发愁嫁不出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闺女与长脖老等很般配，于是便与女儿一说，女儿也同意。因为长脖老等在她家住了一段日子，两个人也都熟悉了。她发现长脖老等这个人很恩实（踏实、老实），虽然模样不济，但人好。于是房东托做饭的大师傅做媒人，与长脖老等一说，长脖老等自然求之不得，于是双方商定等挖完河定亲。挖完河后，女方来长脖老等家相门户。大家一看，都有些惊奇：这女的怎么长得这么高，这么细流？大长脸，小细脖，像个高粱杆儿，风一吹都打晃儿，这简直是女版的长脖老等，这两个人真是绝配，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于是大家开玩笑说：“这两口子长得都够长了，结婚后睡觉就严丝合缝了。”虽然长脖老等家境不好，但因为女方愿意，彩礼只是应景似地要了一点儿。那时彩礼都讲究要“三转一拧”，也称“四大件”（即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女方和父母看上了长脖老等这个人，也没有提什么条件，再说长脖老等家也不趁。长脖老等的父母怕婚事黄了，很快操持两个人结婚，新房就是这间半厢土屋。长脖老等两口子在小镇一出一进，高人一等，成为小镇的一个风景。有人对他开玩笑说：“这回你老婆与你睡觉够长了，你找一个个矬的，脑袋到你肚脐眼那儿，怎么配对啊！”他听后也不恼，嘿嘿一笑说：“我们两个办事上下一般起，特别带劲儿！”众人听罢，哄堂大笑，事后成为人们的谈资。

谁知乐极生悲。一年后他挨肩的弟弟也结了婚，占了另外间半厢房，对门屋住着，都是穷得叮当响。但不久，开滦煤矿招下井挖煤的工人，因为他父亲是生产队长，近水楼台先得月，就与大队书记一说，让自己的二儿子去了开滦。虽说在井下挖煤又脏又累，但工资不菲，每月有七八十元的工资。他弟弟干了不到两年，就置办了“四大件”。每天出来进去趾高气扬，媳妇穿得也很时髦，便常在哥嫂和村里人面前显摆。而长脖老等却还是口抠肚攒地过穷日子，孩子们也只能穿带补丁的衣服。平日里弟弟家经常炖肉熬鱼，香味扑鼻，孩子们看得眼馋，但他家没有条件，只能闻闻味儿。弟弟家境虽好，弟媳却很抠缩，从不给他家一点儿，他只有暗气暗憋。他弟弟整年整月不断荤腥，也花插请请父母，而他家只能春节一顿和请父母吃一顿荤腥。父母自然对弟弟赞赏有加，认为还是这个儿子得济。没过几年，弟弟在不远处盖上了三间新房。见此，他唉声叹气，只怨自己个子大却没有本事，精神日渐紊乱，最后竟干不得农活。媳妇也无可奈何，经常带着孩子住娘家。

话说这一天，媳妇带着孩子住娘家去了，他一个人在家萎靡不振，蹲在墙根儿底下晒太阳，忽然看见黄鼠狼头尾衔接、成群结对地从洞里往外面跑。他觉得蹊跷，但是不解。这天夜里燥热，他却懒得脱衣服，倒头便睡，后半夜他老早就醒了，睁眼便胡思乱想。忽然，隐隐约约听见有地声，像汽车引擎一般。他正在诧异中，房子吱吱作响，一个劲地晃动。他猛地爬起，突然间房梁砸在炕脚的小柜上，但没有砸到他，他的鼻子眼睛瞬间被掉下来的土蒙住了。他赶紧扒拉，挣出一个缝隙，使劲地挣脱出来。此时，他听见村子里哭喊声四起，朦胧中见小镇房倒屋塌，建在高处的弟弟等人家新房倒塌得更惨。他瞬时精神大恸，先是大哭三声，然后大笑三声，高喊：“天下都平啦！”（意即大家都一样了），萎靡顿消，来了精神。他不假思索，立即救人，先是救出父母，再救其他人。他先后就出了20多人，衣服也被划得一条子一缕子的，胳膊肘子和手都划出了口子，脚底的鞋子也被钉子扎了，脚心直淌血，但他仍不止歇，一瘸一拐地救了一家又一家。在地震中，小镇数他救得人多，被救的人都对他称谢不已，但人们也非常奇怪，一个平日病病殃殃、神神经经的人怎么一下子正常了呢？有人说：“这是地震把他震醒了？祛病消灾了！”。

据查，确实在地震中许多精神有病的人成为正常人，而有些正常人成为精神病人。后来小镇推荐长脖老等去北京参加唐山丰南地震抗震救灾先进单位和模范人物代表会议。为什么推荐长脖老等呢？这一是因为参加会议的指标给得多，小镇也给了一个；二是因为他表现突出，救得人最多。于是他兴高采烈地去了北京，在会上受到了热情接待，并见到了许多中央领导人。后来参加这个会议的人被写入了县志，于是长脖老等就成为小镇第一个被写进县志人。所以说，他被称为小镇奇人也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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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立元，唐山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二级），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唐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新现实主义小说论》《河北“三驾马车”论》《创作动机论》《滦河作家论》等专著23部。出版长篇小说《滦州起义》，散文集《家乡戏》《姥姥门口唱大戏》《纪念与怀念》。作品获中国文联第一届、第五届文艺评论奖，第七届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十一届、十三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第三届孙犁文学奖、第二届河北省文艺贡献奖等多项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