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紫阳，记忆里的镰仓
六月下旬，长江中下游地区及日本进入梅雨季。看到绵绵长雨里湿漉漉的绣球花绽放于寺院内的照片，想起三年前的此时，独自前往镰仓游寺观花。
镰仓位于关东神奈川县中心地区，紧邻相模湾，是武家掌权的镰仓时代最重要的政治中心之一，旧时曾被称为“镰府”，近代以后吸引不少作家与美术家移居此地，也成为现代许多小说、电视剧的舞台。
绣球花在日本被称为“紫阳花”（アジサイ），“紫阳花”是假借汉字，原是“あづ（集）”和“さあい（真藍）混合后的谐音。中国唐代诗人白居易也有“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一句，其中的“紫阳花”却并非日本此物。
境内多植紫阳的寺院往往被冠以“紫阳花寺”之名。据说在医疗还不发达的时代，梅雨时节剧烈的气温变化往往导致很多身体虚弱的人生病甚至死亡，也因此，一些寺院将此时盛放的紫阳花称为“献与亡者之花”。
藏在紫阳花丛下的白骨（xxxholic截图）
或许是受此启发，clamp在《xxxholic》里也写了个“紫阳花”的故事：梅雨时节盛放的紫阳花丛下忽然伸出一枝鲜红的花朵，主人公经过此地俯身察看，下一秒便被拖入被谋杀的少女藏尸地，少女欲行凶而不自知，此时有声音急切阻止，那便是紫阳花的花灵。
第一次到镰仓时，听朋友推荐买了“江之岛·镰仓free pass一日乘车券”（此券可在购买当日乘坐“江之电”与“小田急线”，沿途随时可下，进出站次数不限），那日是个大晴天，我上午出发，到达镰仓已近晌午。时隔几年，很多细节已经忘记，只有沿途拍下的些许照片成为搜索记忆的伏线。
“江之电”车站工作人员推荐的紫阳花参观路线（源自网络）
六月是紫阳花盛开的季节，绿皮电车穿过房屋连绵的小镇时，锦簇的花团成片闪过眼前。电车在极乐寺站停靠，几位身着和服的老人相继下车，皆是满脸郑重，像是即将参加某个重大法会。至镰仓站，出站后穿过热闹的小野小道（小町通り）沿路标上行至鹤岗八幡神宫，在境内逛一圈，依照惯例许愿、抽签，出境后在停车场附近发现一家供人休憩的饮食店。
日高人渴，我也买了支冰淇淋小坐消暑。向老板娘打听附近寺社远近，这才得知各个方向的寺院彼此相距颇远，徒步根本无法在半天内走完。犹豫半晌，将下一个目的地定为建长寺。
镰仓站外
鹤岗八幡宫附近的小店。装饰在店内的紫阳花。
建长寺寺号“建长兴国禅寺”，属临济宗，寺内面积颇大，视野开阔，与我此前所见本土寺社略有不同。当日并非节假日，游人罕至，我得以闲庭信步其中。寺内开了不少紫阳，亦有成排置于殿前的缸植荷花，粉与白、紫与蓝映衬绿树与灰褐建筑与木造佛殿之间，静谧中有活泼。行至深处有一座庭园，园中有一池名曰“蘸碧”，面积不大，形状却奇巧，中有一道小桥，远观效果甚好，池畔有栋二层小楼称作“得月”，庭院设计者乃是宋时东渡日本的禅师道隆。“蘸碧”二字形容周围树木倒映在青色池水中，如长毫入墨，遍体青翠，又或是造园人挥舞脑中之笔，在这一汪碧水中蘸取清幽的禅趣。暑假时回成都玩耍，抽空去了趟大慈寺，才知道日本镰仓的建长寺与家乡四川竟有些因缘。
建长寺内
寺内的缸植荷花
蘸碧池与得月楼（局部）
南宋时期，四川省涪江郡兰溪邑有个名叫冉莒章的人，他十三岁在成都大慈寺出家，法名道隆，因籍贯而号兰溪。道隆二十岁左右离开成都，游历至江浙一带求法，先后参谒多位僧人、禅师，后从师于慧性禅师、并得开悟。这一时期，大批日本僧人求法于江浙禅林，道隆与其中一位僧人月翁智镜结识，在与他的交流中坚定了前往日本弘扬禅宗的决心。
1246年，道隆携数名弟子搭乘日本商船到达博多，先后辗转京都、镰仓等地，在知镜等人的帮助下树立起一定的威信，并得到幕府掌权者北条时赖的青睐。1249年，皈依道隆的时赖创立建长寺，任命道隆为开山住持，建长寺成为日本第一座具有纯正南宋风格的临济禅道场。
我也忘记这是普通佛像还是道隆像了…
道隆禅师在日期间行迹遍布各地，先后任京都建仁寺、寿福寺以及镰仓禅兴寺住持，于中日禅宗文化的交流做出很大贡献，最后他回到建长寺，于1278年在此圆寂，谥号“大觉禅师”。
大慈寺内（2015夏）
如今，禅师剃度出家的大慈寺已身处繁华闹市之中，紧邻成都时尚中心太古里，不复旧时光景；而初临建长寺的那个夏日，孤陋寡闻的我也并不了解二者因缘，只在禅堂外廊下休憩时，从竖立在侧的介绍文中知道了兰溪道隆的名字。彼时四下清寂，我在禅房外的长廊上静坐出神，耳畔鸣虫作响、流水淙淙，时有翔鸟划过，不远处并排坐着低声谈话的妇人。
禅堂外聊天的妇人
涩泽龙彦写过一篇《聊斋志异・陆判》的翻案小说，取名《护法童子》，主人公彦七的家就在建长寺附近某处。《护法童子》借鉴了《陆判》里的换心换头，只不过原文中绿面赤须的判官成了童子模样，为妻子换头的过程也多了分日式怪谈的情色味道。
出建长寺继续往前，途中恰逢长寿寺开放游览。长寿寺不大，寺门在马路旁的阶梯上，与民家相邻，并不十分显眼。买票后接到一张附赠明信片，有图的一面是进大门后抬眼便见的风景，后来我在背面草草写下几句，回程投进了镰仓站旁的邮筒。长寿寺内面积不大，砂石铺就的庭院整洁端庄，脱鞋到榻榻米铺就的室内巡视一周，穿上鞋踩着方石板铺就的小路继续漫游。经过一丛青葱枫树，树下开着馥郁的白百合。沿指示牌往里走，一段窄阶之上供奉着足利尊氏之墓，手机也在此刻耗尽电量自动关机。
长寿寺内一景
寄给自己的明信片
接下来的目标是明月院。
从长寿寺出发，其间似乎有长长的小道，两面都是民宅，家家户户皆种花草，旧时风韵犹在，叫人心生喜欢。彼时大约三四点，正是放学时间，一大批身穿制服的中学生成群结伴经过眼前，少年少女们有说有笑地嬉戏打闹，深吸一口气，满世界都是青春的味道。
明月院是临济宗建长寺一派的寺院，因大面积种植紫阳而被称为“紫阳花寺”。论品种，寺中八九成皆是“姬紫阳花”，乃古时品种的延续。这种花以青色为主调，从花开之日起，花色由淡青逐渐染色变浓，如天青、似海蓝。深浅不一的青蓝花团装点在片片翠叶之中，美得令人窒息。此时若有一场小雨相伴，耳畔雨滴清脆，眼前忽地掠过一位撑伞的和服姑娘，遥遥相望，轻烟似的雨雾氤氲出夏梦的清凉。
明月院一景（源于网络）
捧花的佛像（源于网络）
游人结伴到镰仓赏紫阳的盛况不禁令人想起濑户内寂听笔下为赏红叶而涌至京都岚山的人潮。耽于文学的人往往好静，不喜刻意，对纷至沓来的游客多少持了轻视态度。而彼时的我跻身花海之中，移步处处皆为好景，繁茂的枝叶将空间切割、视线遮蔽，行走间陶然欲醉，早已将几步开外的陌生人群抛诸心外。
行至方丈禅堂时已临近闭寺时间，招待游客的茶席业已撤去，原则上只待里面的人出来、不再允人进入，负责出入口的年轻僧人见我一脸失望，说若是简单游览一圈倒也不妨。我感激地点头，脱鞋踩上冰凉的地板。和室面积颇大，入内便是那扇通向庭院的“圆窗”，室内光线暗淡，窗外景致分明，似一面设色生动的扇面图。
圆窗，又被称为“开悟之窗”（源自网络）
后来国内的朋友到东京玩，我借机又去了一次镰仓。三人换上花色各异夏季浴衣漫步在小野小道通向八幡神宫的街道上。炎炎夏日，布料包裹下的皮肤渗出涔涔细汗，鲜艳亮丽的装扮得到很多陌生路人的赞赏，心情倒是十分愉快。时间还早，我便领她们到附近的建长寺一游。时未入夏，紫阳花刚开始染色，并未形成可赏之景，好在寺院建筑颜色深邃，与明丽可爱的浴衣相映成趣，适合捕捉入镜。
那时还未染色的紫阳
八幡宫侧门外的净手池
不同花色的夏季浴衣
日语里有「月に叢雲 花に風」的说法，意为“满月时分或有云遮，樱花满开时节或有风吹花落”，喻意好事往往无法长久。日本前视觉摇滚组合Kagrra有一首歌叫「月に斑雲 紫陽花に雨」，便是将后半句更换，说“紫阳花开亦逢雨”。由于此花盛于梅雨时节，“紫阳花”与“雨”也成为两种相互关联、彼此呼唤的意象。
是枝裕和的电影《海街diary》改编自同名漫画，影片背景所在地也是镰仓。片中我最喜欢的场景是故事中后段，争吵后的母女撑伞去给外祖母扫墓，二人沿微斜的阶梯缓慢上行，镜头也在身后缓缓跟进：雨水沿两侧斜坡流成小河，夹道绿树中散落紫或蓝三两丛，先前的针锋相对在潮湿的水汽与噼啪声中渐渐柔和。后来重温，才发现到达墓地以前，镜头中并未有紫阳花出现。记忆总是制造错误，好让氛围更贴合自己的喜好。
扫墓途中（海街diary截图）
寺院小径旁的紫阳花，扫墓之后雨过天晴，象征矛盾缓解、母女关系的回归。（截图）
由于在不同的土壤环境中会长出不同颜色的花朵（注：土壤越呈酸性则花色越偏蓝紫，越呈碱性则花色越偏紫红），紫阳花也被用来形容人心易变，情随时转。
日本女歌手Dew在一首「紫阳花」中唱：“絶えることもなく変わる花の色 心変わりをした まるであなたみたい（不断变换的花色 如同变心的你）”，男歌手中田裕二也在另一首「紫阳花」里唱道：“笑いながら君は 雨に流れて消えた ずぶ濡れの紫陽花みたいに 綺麗で悲しい（你笑着消失在雨水中 像那被雨淋湿的紫阳花 美丽而哀伤）”。花色在细雨中愈发鲜艳夺目，置身其中的人看得入迷，不知不觉与花融为一体。
别看现代日本人动不动就感叹梅雨时节的紫阳花美，在古典的世界里，“紫阳花”却不知为何并未受到贵族们的青睐。《万叶集》中尚还有两首吟咏之作，往后的八代集（注：八代集，指平安前期《古今集》到镰仓初期《新古今集》之间的八部勅撰和歌集。）却连一首也未收纳其中。
宿舍前的紫阳花
色彩很美
平安后期的源俊赖曾咏道：「あぢさゐの花のよひらにもる月を影もさながら折る身ともがな（大意为：透过紫阳花的四叶投落池面的月影啊，如果可以像摘花般将你撷取该多好呢）」，紫阳花虽在其中，却是作为“月”的配角。
再往后，藤原俊成的「夏もなほ心はつきぬあぢさゐのよひらの露に月もすみけり（大意是：即使是在夏季也感到深秋般的精疲力竭，看那四瓣的紫阳花叶片上，月光正栖息于此）」吟咏了时下流行的“花露月光”，虽说不上秀逸突出，但“月光”与“紫阳花”的搭配为夏夜带来一丝冷色调的凉意，在当时也算新颖独特。
俊成的儿子藤原定家也有一句：「あぢさゐの下葉にすだく蛍をば四ひらの数の添ふかとぞ見る（大意为：聚集在紫阳花叶片底下的萤火虫，似是增加了四叶的数量呢）」，将萤火虫忽闪忽闪的样态放入花丛之中，若非日暮，微弱的亮光无法识别，因此句中也隐含了黄昏时刻。“黄昏时”又称“逢魔时”，此时闪烁于幽蓝花叶下的萤火似也徘徊于此界彼岸之间，勾起人无限遐思。
电影《flowers》截图
被誉为“日本近代幻想文学先驱”的泉镜花曾有俳句云：“花二つ紫陽花青き月夜かな”。短短十七音勾勒出一幅简单奇妙的场景：沐浴在月光下的两朵紫阳花散发出幽幽青蓝色。读者念念有词，不禁闭目浮想，感到那闪烁的阴翳之光中将要显现出什么怪奇事件来。
文、图：风满蜃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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