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两妻一妾及三首悼亡词

王弗：

十年生死两茫茫。

无处话凄凉。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惟有泪千行。

明月夜，短松冈。

王润之：

泛泛东风初破五。

万万千千缕。

一盏寿觞谁与举。

膝上王文度。

王朝云：

玉骨那愁瘴雾，

冰肌自有仙风。

素面常嫌粉涴，

洗妆不褪唇红。

——《西江月》

与中国封建社会其他时期、其他家族一样，眉山苏家的 女人向来都是有姓无名的，苏洵十分钟爱自己的女儿，也不过取名八娘，显然在按排行顺序而定；而苏轼的母亲程夫人、祖母史夫人，甚至是苏辙的夫人史氏，全都 有姓无名，至多被称为苏史氏、苏程氏。可是陪伴苏轼一生的三个女人全有名字：王弗、王闰之、王朝云，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而奇迹的出现，首先要从王弗开 始。

治平二年（1065）六月初，龙图阁直学士吕公著举荐从凤翔回京后一直在登闻鼓院做闲差的苏轼再次参加由皇上主持的特别考试——制科，准备让他跨上一个新的台阶。

这时已经名声甚高、被人视为欧阳修之后的未来文坛盟主的苏轼，却向英宗皇帝提出 一个令另人惊讶的请求：恳请皇上允许他在策试中不做诗赋，原因是“久去场屋，不能诗赋”（徐度《却扫编》卷下），英宗皇帝恩准了他的要求，只让他“试二 论”（苏辙《亡兄子瞻墓志铭》），其结果众人皆知：再列优等。

问题在于，苏轼在此之前果然是“不能诗赋”吗？只要打开他的《诗集》、《文集》 便可发现，苏轼从《凤翔八观》开始，保留下来的诗多达一百三十余首，其中像《石鼓歌》专门与韩愈对垒，为世人所激赏。至于文章，《喜雨亭记》、《凤鸣驿 记》、《凌虚台记》，都是脍炙人口。即使是“赋”，也有《通其物使民不倦赋》等，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为什么他偏偏要在这时谢绝写诗作赋呢？

原因只有一个，在那个时代却不能明言：就在几天前，也就是五月二十八日，苏轼心爱的夫人王弗病逝了。

王弗之死，与伴随苏轼在凤翔为官时过分操心、积劳成疾、体弱多病有关。王弗死 后，苏洵曾告诫儿子：“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便是一个名证。当然，体弱多病的王弗极有可能死于生育，因为那时他们的长子苏迈已经六岁，古代妇女因为 生产新的生命而使自己失去性命的比比皆是，虽王妃公主犹不能免，何况王弗仅是小吏之妻呢。

王弗病逝之后，苏轼诗词中开始大量涌现“衰”、“老”、“早生华发”、须髯稀疏之辞，可见他的哀毁程度。

《老子》云：“大音希声”。有一种文人，在伴侣辞逝之后，未及痛定思痛，就开始 大写祭文、悼诗，更有人在灵柩之前就开始展现自己泉涌般的文思，直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夫人未亡时便打好了腹稿。像苏轼这样平日以诗文为言辞的人，到了这 个时候反而无声了。无声的悼念，比有声更为沉痛。丧失爱妻的痛，在他的心里整整埋了十年，苦苦积攒了十年。没有十年的积郁，我们能看到“十年生死两茫茫” 这首使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落泪的词吗？

在王弗去逝尚不到一年，苏轼和闰之的婚事便已定下。这样做目的很简单：惟有闰之作为继室，王弗所留下的幼儿苏迈才会得到精心呵护。果然，闰之对姐姐的儿子和自己后来所生的苏迨、苏过，“三子如一”，皆同己出，苏轼不久便重新有了和谐、美满的家庭。

根据自己在娘家的排行，新娘子原叫二十七娘，“闰之”这个名字，显然是苏轼给取的，她所出生的庆历八年闰正月，而闰之恰恰生于这个闰月里，“闰”的字面意义就是不期然而然地“增多”，对于苏轼来说，中年丧妻，只好无奈地给孩子找个继母，也与“闰”字吻合。

考察苏家族谱，我们发现，苏家的女人与当时社 会大多数女性一样，都没有正式名字。苏轼祖母称史氏，母亲也只叫程夫人，而苏辙的妻子一辈子安于“史氏”之称，惟有苏轼的两个夫人和侍妾朝云，都和男人一 样，拥有自己的名、字，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从这一点来说，嫁给苏轼这样一位大文人，是她们莫大的幸运。

不仅如此，闰之比王弗更进一步，有了自己的字：季璋。由此可见闰之在家排行老三。

也许给不甚精通文墨的闰之取字，是在苏轼纳朝云为妾前后，因为朝云跟随苏轼，取字“子霞”；既然侍妾有字，夫人岂能没有？

钟莱茵说“苏轼对前面两位夫人，感情平平淡淡，诗人为她们献上的作品仅一二篇”，实为妄言。如前所云，苏轼怀念王弗的作品决不止“一二篇”，而提及闰之的诗文，则更多，所昭示的情感之真、之朴，更非浮光掠影者所能窥见。

闰之第一次被苏轼在诗文中向外人提起，便是以贤妻身份。

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二十八日，苏轼抵达杭州，出任通判。第三天，也就是十二月一日，他便去西湖寻访恩师欧阳修所介绍的朋友、孤山诗僧惠思和惠勤。在《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这篇名作里，他非常洒脱地写道：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腊日不归对妻拏，名寻道人实自娱。

在宋代，腊日是个公休日，皇上在这天赐给官员医药，平民百 姓也互通有无，“闾巷家家互相馈送①”。在初到杭州，需与同事、邻里多打交道的日子里，苏轼放弃了人情往来，独自跑到孤山去寻僧会诗，还得意地说“腊日不 归对妻孥”，正说明家中和“闾巷”之事妻子全能应对，这样他才得以远离尘世喧嚣，到清静的孤山观水赏鱼，与鸟雀相呼。当时闰之在开封所生的儿子苏迨尚不能 走路，苏轼大伯父苏澹的长孙又病故于京城，侄子的遗孀及两个侄孙只好由他们抚养着，老奶妈年纪又大，十几口人的家务，全然交给闰之，苏轼的“洒脱”，实在 是一种幸福。

后来他在重阳节写的一首诗里，这样称呼自己的闰之：

可怜吹帽狂司马，空对亲舂老孟光。

——《明日重九，亦以病不赴述古会，再用前韵》

“司马”是通判的代称，“孟光”则是汉人梁鸿的妻子。《后汉书》说梁鸿在江南给人做随从时，妻子梁鸿亲自舂粮，以维持生计，她与丈夫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老孟光”这个比喻，足以见出闰之勤劳能干，与丈夫相濡以沫，感情十分深厚。

如果说苏轼与王 弗的情感，可用“清纯”二字概括，那么苏轼对闰之的关爱，用“厚醇”二字来形容比较适宜。苏轼不管年纪有多大，时常会像孩子那样天真烂漫；闰之似乎生来的 就稳重、宽厚，极有主见，尽管苏轼比她大一轮，可家庭中的主心骨却是闰之，她的臂肘像一个温馨的海湾，既可屏去外界的风浪，又能给“出没涛波”的弄潮儿带 来安谧和温暖。所以，苏轼对“老妻”的那份信赖和倚重，已超越寻常的夫妻爱恋，升华为对母性的眷恋。

东坡在“放尽穷鳞看圉圉”之时，希望天神能往池中注进大雨，同时也向闰之灵前置放吉祥的曼陀罗花。《金光明经》卷四《流水长者子品第十六》说，流水长者之 子放水救鱼，天神曾将曼陀罗花下雨一般置积他的膝上。东坡的“天公为下曼陀雨”，一语双关，深深表达了自己对亡妻的思念和祝愿。

又快到清明节了,一如往年,天变得灰蒙蒙的,不时降下一阵阵细雨,天气与气氛都显得有些冷清。这个时节,总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清冷悲凉的事物,比如说——墓。在惠州西湖的孤山之麓,泗洲塔下,松树林下,就寂立着一座古墓,墓中沉睡着苏东坡的红颜知己,来自杭州的姑娘王朝云。在大多数中国人看来,客死他乡是一种极其不幸的人生结局,但朝云对此似乎并没有表露过太多的怨恨,因为,一切都是为了苏东坡。

宋绍圣元年(1094)十月二日,朝云追随着被贬谪的苏东坡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到了 “穷山恶水瘴疬地”的惠州,此时的苏东坡已年近花甲,政治运势急转直下,难有起复的希望了,原本众多的侍女小妾都已陆续散去,只有朝云与苏东坡患难与共, 相濡以沫,陪伴苏东坡千里南行。对此, 苏东坡深怀感叹,作诗道: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台通德板伶元;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在诗中,他称赞王朝云忠贞如一,不像同为歌妓的樊素(原为白 居易的爱妾,在白居易年老时离他而去;又把朝云比做天女维摩,纯洁不染。确实,自杭州相遇以来,二十年了,朝云一直甘苦不移的伴随在苏东坡左右,默默地支 持着这位天才横溢却总是不合时宜的文坛巨子,在京城飞黄腾达是如此,在黄州落魄潦倒也是如此,到了惠州,朝云仍然用自己柔弱的肩膀为先生分担沉重的压力。

一代文豪的为人,为文早已声名在外,虽说是带罪被贬, 苏东坡还是受到了惠州官民的热情接待,在惠州太守詹范的安排下, 苏东坡和朝云总算安顿了下来,住所设在两江合汇处的合江楼上,住下才几天,两个外乡人就彻底推翻了以往对惠州的设想,或者说,惠州给了他们俩一个极大的惊喜:这儿决不是传说中不适合生存的地方,相反,惠州气候怡人且风景优美,处处是浓绿的草木和亚热带的水果,的确是 “岭南万户皆春色”,惠州城正北挺立着罗浮山,偏东流淌着九龙泉,更重要的是,这里与杭州一样,拥有一旺秀美的湖水,朝云意识到,生活在这 ‘半城山色半城湖’的地方,先生将不会过的苦闷。

毕竟是一贬再贬, 苏东坡在惠州的物质生活相当贫瘠,用诗人自己的话来说,是 “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夏无寒泉”,但凡是具有旷达情怀,随遇而安的达观者,都能很快地适应新环境和艰苦的生活。苏东坡正是这样的人,到惠州不久, 苏东坡就依然故我了,他开始了对生活乐趣的搜寻,西湖成了一个最好的去处.而诗人漫步湖边,泛舟烟波的最佳伴侣,无疑就是朝云.两人兴致勃勃地流连于各 处,若发现与杭州西湖相似的景致就为其取上相同的名字,也就是此时,青山绿水,烟波澜影之间,这对忘年的伴侣一同回忆了在杭州初相遇时的美好时光,那首脍 炙人口的诗<饮湖上初晴雨后>:水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已经成为西湖美景最好写照。但我更愿意相信,那实际上寄寓了苏东坡初遇朝云时为之心动的感受。王朝云美丽聪明,能歌善舞(秦观曾写诗称赞她美如春园,眼似晨曦).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位比苏东坡年轻近三十岁的小妾竟可以读懂先生的诗词,猜透先生的心思。

苏东坡在惠州创作了大量的诗词作品,其中最值得细细品味的,该是那首著名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苏东坡时常让朝云吟唱这首蕴涵着无限伤感的词,而朝云每唱到 ‘枝上柳棉’时都显得格外惆怅,甚至会为之落泪,这首表面上只是伤春伤情的词怎么会让她如此动容呢?那时因为,朝云感受到了藏在词中的伤境,这里所谓的境就是作者一生的坎坷不遇,壮志未酬之境. “天涯何处无芳草” 表明了作者相信天涯海角到处都有春天,不管被贬去何处,也能处之泰然.但最后行人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因为他多情遭受到了无情的打击。朝云是苏东坡的红颜 知己,她知道先生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理想,永远不会停止一生的追求,但这种执着的精神和坚定的信念并不能阻止一个受尽排斥的人在内心产生矛盾与痛苦,朝云 每唱至 ‘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就情不自胜,正是读懂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苏东坡内心的那种矛盾和痛苦……

冬去春来,花开花落,一转眼, 苏东坡已经在惠州生活了两年多,虽说是清贫,但游山玩水,提诗作画,修佛炼丹都有朝云相伴, 苏东坡并不寂寞,现在, 苏东坡已经定下以惠州为家的打算,在给朋友的几封信中,他提到: “今者北归无日,因遂自尉惠人。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归,明年筑室作惠州人矣。”而且已付诸实施,开始修建新房子了。

朝云没能来得及住进那所被后人称为 “朝云堂”的新宅,绍圣三年(1096)起月五日,新房子尚未竣工,朝云染病的身子没能坚持住,带着不舍与无奈,以三十四岁的年龄长逝了,临终前,这位虔 诚的佛教执着苏东坡的手意味深长地诵念着<金刚经>上的谒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番话不只是她皈依佛门后悟 出的禅机,其中蕴涵着对先生无尽的关切和牵挂。

按照朝云的心愿, 苏东坡把她安葬在惠州西湖的孤山上,在苏东坡亲撰的墓志铭中,赞誉朝云为: “敏而好义,事先生忠敬若一。”又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她,并赋<悼朝云>诗表达对其哀思与不舍:“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驻景恨 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诗人以朝云的幼子夭折为恨,无奈于岁月无情,抛人而 去,他只能诵小乘佛经以慰亡魂.朝云生在世上恐怕是前世欠下他的一闭债,现在转瞬间,她已不在,也许到了极乐世界.佛塔离坟墓不远,每天黄昏她都可以去听 经访道,以慰寂寥)。双鸿远游,失半成只。朝云离去后, 苏东坡因为怕睹景生情,已经很少再到西湖边去漫步,偶尔去一次,竟觉得一切都变了,其实,山还是山,湖还是湖,只是湖面上的倒影变了只有他一个人,孤苦切 凄凉。一阵风吹来,湖面泛起了层层轻波,所有的影相也随之颛斗起来,渐渐地,什么都看不真切……

第二年的二月, 苏东坡的新房子已经竣工,水井打好了,果园也种上了果木, 苏东坡也让大儿子苏迈把家眷迁到了惠州,正当他以为可以在惠州安度晚年时,又接到了朝廷的命令远谪海南,这次灾难又是他的诗招惹的,他曾写过两行诗,描写 一边在春风中甜美地沉睡,一边静听房后寺院的钟声(为报先生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这首诗传到朝廷,被苏东坡的政敌章淳看见,说了一句:原来苏东坡还 过得蛮舒服的!于是,颁发了新的贬谪令。

这次要漂泊到海的另一边去了,朝云已不可能再次伴随左右,临行前, 苏东坡最后一次来到朝云墓前,以那块冰冷的石碑为界限,这对忘年的伴侣分别处在两个不同的时空,进行了最后一次话别,就在那一刻, 苏东坡将一份最真挚的情感以及部分的生命一并葬入了墓中,与他心爱的朝云一起,永远地停留并交融于惠州的山水之间……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