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66岁的邓群英而言，寻女三十二年间的经历已模糊了时间刻度。什么时间第二次报的案，什么时候线索落了空，什么时候提取DNA，什么时候出现匹配，她能回答的都是约数。但就像她曾无数次重复的那样，邓群英向南都记者清晰地说出，二女儿蔡容福1986年10月25日出生，1989年1月29日走丢，在东莞市虎门镇解放路。
近日，这对母女失散三十二年后在母亲节重逢痛哭的视频引发关注。南都记者了解到，那位走失离乡的孩子兜兜转转来到广州的工作地点，距她的出生地不过几十公里。如今，她也已成了母亲。
母女两人向南都记者讲述了这三十二年来的人海浮沉。她们能够重新产生交集，得到了警方特别行动的助力，其中又夹杂着略显荒诞的巧合。
1989年的虎门镇
1989年，在离家骑车约五分钟路程的街边，邓群英带着两个女儿在卖水果。坐着坐着，二女儿容福在她怀里睡着了。丈夫看她抱着辛苦，于是把容福带回家里，随后出门到档口取钱买了包烟。失散悲剧的开端如此日常。
蔡容福。
两岁多的容福很黏人，总是缠着妈妈，邓群英想，她应该是睡醒了想去找自己，于是走出了家门。
三十二年后回忆起那段遭遇，邓群英还是难掩心酸，她对南都记者说：“那晚，我找到凌晨三点。很累，很辛苦。我简直想去跳河或者去撞车。”
她在街头巷尾贴寻人启事，每天都在虎门镇里寻找，走路走到脚都一瘸一拐。她到派出所报警，拿着一张女儿的照片，登记十分有限的信息。警方表示，有发现符合条件的被拐儿童会通知她，但在往后三十年里，这个方向几乎都像是石沉大海。
容福四岁那年，邓群英看到新闻，广州一个派出所里有个走失的小朋友，她叫父亲赶过去，但那个小朋友其实来自花都，已找到家人。后来听说某地的船上有疑似被拐卖的儿童，他们又请人乘摩托艇去打听。容福八岁那年，邓群英联系上一个专门帮人寻亲的人士，对方说孩子当时年纪太小不懂事，太难找。
邓群英。
在邓群英眼里，容福聪明伶俐，走失时“什么都会说了”，她不想放弃。她把女儿两岁时的照片送去照相馆过了塑，怕被压皱于是夹在书本里。这张一个巴掌大的照片还是在漫长岁月里模糊、掉墨，褪变成暗黄。
邓群英一直没有离开虎门镇。大约在1993年，她收起水果摊，到市场工作了十几年，随后开士多（杂货铺），又过了十几年。独自拉扯大一儿一女后，她在三年前退休了。邓群英还是计算着容福的年纪。看着别人的家庭，她有时会幽幽地说：“我（二）女儿也有你的女儿那么大了”。走丢的孩子大概只能是一辈子的心结。
她也曾通过各种寻亲公益组织发布信息，但没有获得线索。有位志愿者帮她找了几年，在离开岗位之前又委托另一位志愿者跟进，她认为志愿者们“很有交代”，包括帮过她的民警，她都满怀感激。
有志愿者建议邓群英收看央视寻亲节目《等着我》，她就每期守着看到半夜。有亲戚听说可以通过DNA寻亲，邓群英又重新找到警方，提出采集DNA。
她记忆里，距离自己第一次提取DNA已经6年了，当时没匹配出结果，后来又找了孩子的生父采集DNA。
机缘巧合下比中的DNA
改变命运的竟是一场麻将。
邓群英寻找32年的女儿在梅州、清远一带随养父母长大——刘盼珠（化名）向南都记者表示，其实她自从懂事起，就被养父母告知了自己是被外人送到这个家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可她记忆里没有任何线索。她也曾幻想过有一天可以与亲生父母相聚，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根本无从找起。
后来，她的养父到广州天河跑出租，养母跟来照料生活，她也到了番禺的一个电子厂工作。此时，刘盼珠距离虎门镇不过约40公里。但直到2017年左右，她因为过年打麻将进了派出所留下记录，加上几年后公安机关的重新比对，事情才有了转机。
南都此前报道，公安部在“云剑—2021”行动中，部署开展了以侦破拐卖儿童积案、缉捕拐卖儿童犯罪嫌疑人、查找失踪被拐儿童为内容的“团圆”行动。行动内容包括DNA库中寻亲父母数据的清理完善。
今年4月，邓群英接到一个来自番禺的电话，对方说她的女儿在番禺，“我报案是在虎门，怎么会变成番禺的来找我？”她向南都记者说，不敢信，大女儿也说，是诈骗吧？
过了几天，番禺的电话又打来，再次跟她说这个事情，并发来一张照片。邓群英看来看去，照片里的人还的确跟自己走丢的孩子有几分相似。“我发给亲戚看，每个人都说很像（小时候的容福）。就是高了，胖了。我还想，难道是骗子找一个长得有点像的人来（实施）诈骗？”
直到电话那头跟她说，可以去虎门当地的派出所确认，她才信了。
刘盼珠也在4月接到一个不是“110”的号码，告诉她说她的亲生父母找到了，她同样以为是骗子，直到确认来电号码属于派出所。
两位母亲的母亲节
时隔三十二年，当年走失的孩子也已成为母亲。通过后续一系列确认手续后，重逢认亲定在母亲节。
5月9日，消息传开，虎门镇远丰村热闹非凡，横幅拉起，红地毯已就绪，邓家亲戚张罗了礼炮、鲜花和迎接的拥抱。参与该案的番禺和虎门警方也到场见证。
等待女儿时，邓群英在一旁攥着一团皱皱的纸巾，不时抹眼角的泪，她已经失眠了十几天。女儿乘车前往虎门的时候，邓群英过视频对她讲，自己身为母亲对不住她：“你要理解，那时候妈咪要揾食（谋生），要工作”，要照顾其他孩子，无法放下一切去寻找。
1989年，两岁多的蔡容福讲着带东莞口音的粤语，喜欢跟人介绍：妈妈卖竹蔗，爸爸卖猪肉。2021年，34岁的刘盼珠说普通话和客家话，在番禺打工，育有一儿一女，与邓群英的共同记忆已经散失殆尽。
刘盼珠和女儿乘警车前去认亲，她们抱着花和粉色的毛毛熊作为礼物。刘盼珠跟南都记者说，当时看上去迷茫的她其实很高兴，纯粹的高兴，但她对邓群英的照片没有一点印象，一路上除了“母亲节快乐”，拿不定该对生母说些什么。
警车驶入远丰村。刘盼珠在车上等主持的民警宣读完DNA鉴定结果，在指引下走向人群。邓群英看到她了，这位终于绷不住的母亲张开双臂上前接住扑到她怀里的女儿。两人几乎一言不发，抱头痛哭。
生父也一把抱住女儿哭嚎：“三十二年了，我好激动，（终于）见到你。”随后，阔别已久的血亲拍下第一张全家福。
站在面容陌生的亲人之间，刘盼珠还是显得有些拘谨，当亲戚一一过来问候和认亲，讲起她能听懂的客家话时，她终于变得轻松，露出笑容。礼炮的彩絮飘落到人们头上，场面逐渐热络，刘盼珠的女儿收到亲戚们给的厚厚一叠红包。
邓群英对南都记者说，相见之后，“我问（女儿）她过得怎么样，好不好，她什么都说好。”刘盼珠对她讲，“妈妈保重身体”。邓群英回答说，“你不用牵挂妈妈。妈妈过得很好，你认真工作就可以了。”邓群英了解到，孙女大概17岁了，在读职校，这次没过来的孙子在念初中。
刘盼珠向南都记者表示，她的养父母也支持她的认亲。日后，她会多走动两地，照顾两边的家庭。
刘盼珠还说，未来几天休息，会到虎门陪邓群英。邓群英决定，要带她去32年前走失的解放路，看看能否唤起一丝容福的回忆。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林子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