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的时候，三联做过一期女导演访谈专辑，当中有李玉导演，她在那篇访谈里说了一小部分关于《断·桥》的内容，听起来是个很吸引人的剧本，也是她还没有讲过的故事，非常期待，一直等着看，等到了现在。
知道是个寻找真相的电影，所以观影前刻意避开了所有关于影片内容的讨论，走进影院前，很多在北京的朋友发首映现场的照片，主创齐聚，台前热热闹闹坐了长长一排，非常羡慕北京的观影氛围，那种“我和电影在一起”的感觉特别强烈。
等看完电影，发现对故事的预判有出入，曾经以为要寻找的真相在影片开始不久就已经亮明，剩下个体的挣扎和纠葛。它讲一个女孩复仇的故事，从故事源起就注定主人公没有更好的选择。
01
隐秘的角落
《断·桥》讲了大银幕里少有的揭露社会、批判现实的故事，这些年里，记录当下的影片不少，触及问题的作品却不多，《断·桥》是很稀有的那种。它很生猛，很危险，从一座豆腐渣工程的大桥开始，串联出权钱交易，贪婪人性。
影片开场就很抓人，有明显颗粒感的低分辨率街头摄像画面，熙攘嘈杂，忙碌庸常，这是普通的一天。大桥突然坍塌，毫无征兆，死伤一片，官方追责严查。住建负责人恭顺道歉，建筑公司法人坠楼身亡，警方介入，事态升级。电影的节奏很快，张弛有度，方言赋予了故事动人的日常感。两个工人在断桥现场吃盒饭，挖掘机的大斗笼罩在他们头上遮雨，一个转头，桥墩里镶着一只鞋，拔出鞋子，下面的脚已经只剩惨白的骨头，故事就这么徐徐展开，惊悚又带感。
电影的摄影曾剑很牛，川渝是公认的富有电影感的地域，《断·桥》拍出了不一样的城市肌理，又夯实了犯罪片成立必须的故事沉浸感。潮湿的雨季，雾气笼罩，山路盘旋；城市在升级迭代，工地四散，鱼龙混杂；阴暗的色调，晃动的镜头，观众和主人公共享故事现场的氛围。那种不可言说的无常、愈发偏执的压抑和强行隐忍的悲伤，都成为电影的底色。
电影里有大量街头监控画面，旧旧的感觉，和复仇的主题莫名契合。这种不常见的画面暗示了影片犯罪的题材，也体现“人在做，天在看”的寓意。可是，这渴望发展的城市，纵然住建工作搞得有模有样，土地上依然伫立着众多烂尾楼；纵然街头巷尾处处是监控，也挡不住在隐秘的角落里罪恶频发。
02
直觉的女性
还在学电影的时候，偶然看过《二次曝光》的幕后片段，对李玉印象很深，觉得她好有范，干练飒爽，活泼叛逆，和她的电影一样特别。她乐于讲女性的故事，能看到女演员骨子里没有被挖掘出来的劲，她拍电影从不克制，追求极致，靠着直觉让矛盾冲突自由生长。
期待《断·桥》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导演身上，想看她电影里非常本能的女性，复杂多变，情绪不明，不刻板，真性情，鲜活自在，千人千面。她们都是庸常生活里乍一看泯然众人的那一种，有慧无智，敏感率真，在没有受到人为的伤害以前，她们充分地感受生活，释放自我，当规训和损害降临，她们用自己的方式飞蛾扑火，挣扎出路。
《断·桥》里女性很多，各有故事，为父报仇的闻晓雨，为母则刚的甘小漾，不动声色的张慧，狼狈操持的闻晓雨妈妈，沦落舞女的宋雅美，甚至是机灵早慧的蓝莓。给配角的笔触不算多，但不同女性的境遇都有体现。
导演选角非常棒，每个演员都充分吸收了角色的脆弱和苦难，坚韧和不甘，在有限的几场戏里让我深深记住了她们。闻晓雨串起和所有女性的互动，她的妈妈在新家庭里活得憋屈，八年过去还在怨着爸爸，对已经成人的女儿，她把自己的委屈、笨拙、羞愧和愤怒全盘托出，有那么一瞬间，她像个女儿，那么坦诚又那么无助。
张慧是个低调却很难忽视的存在，总是面无表情，戴一副沉闷的眼镜，寡言不语，波澜不惊。镜片背后的双眼禁欲、克制，定住整个家的基调：我不看不说不参与，我们夫妻俩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经营和守护这个家外在的利益和内在的秘密。她打太极、熏艾，像个阅尽千帆的老者，稳住这个摇摇晃晃的家。
宋雅美对自己爱的人的孩子感情复杂，她和她爸爸一个脾性，较真执拗，理想主义。她知道一丝真相，吓得远远逃离。如今闻晓雨站在她眼前，她在意多过厌烦，害怕混着不忍，没有能力护她，只能真心劝她。几分钟的真心劝慰，她就得去陪客。钱包里是她和闻亮在大学校门前的合影，谁还知道她的过往。
甘小漾生命力十足，丰腴热烈，没那么机灵，但小聪明够用，没那么美，但魅力四射。她喜欢红色，活得用力、投入，她习惯了在男人当中周旋，也深知自己没有抗衡的能力，为了和女儿的生活，硬撑着豁出去要。她和闻晓雨互相看不上眼，心里却站在同一战线，她把生存的智慧耳濡目染教给女儿蓝莓，人生的每个阶段，她都奋力争取过。
03
莫测的人心
导演曾在访谈里说《断·桥》是她第一次在原创剧本里加入“父亲”这个角色，这是她不熟悉的人物关系。
电影中有两位父亲，亲生父亲闻亮出场就是一具白骨，理想主义者注定无法存活。养父朱方正看起来温和宽厚，谦逊亲切，实则自私贪婪，心狠手辣。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透过他和孟超的对话可以得知，曾经他也是一个穷小子，在人生某个关键时刻站对了队，从此尝到甜头，在不归路上渐行渐远。相比带路的老大哥，他明显道行不够，关键时刻还是会微动恻隐之心，可是他注定没得选择。
上一次见到这样双面的范伟老师，还是《长安道》。《断·桥》里的朱方正，挣扎的程度更深，仕途陡峭，他却被利欲熏心，甘愿沉沦，两幅面孔过了大半生。对收养的女儿晓雨关爱有加，只是计算着性价比的赎罪。
范伟演出了和张颂文不同质感、却同样真实的官员，朱方正背负着更大的罪孽，也更加油滑伪善，他的善意和脆弱来去匆匆，最后在慌乱的失态里走到人生尽头。
04
过时的复仇
影片在后半段有很多难以成立、需要脑补的情节，导致它在观众心里崩坏。这当中有客观的审查原因，而这些没能妥善过渡的情节也切实影响了故事的面貌。
这是一个发生在现代的故事，古典传统的道义在今天出现，很珍贵，也很跳脱。
观众相信在当下的社会，主人公除了复仇，可以有更好的优先选择；无法理解晓雨和孟超萍水相逢、惺惺相惜的吻，也很难接受孟超无谓的牺牲。
看了李玉导演和制片人方励老师的采访，对于复仇的情感驱动、孟超选择“义”、两个年轻人温暖的吻，他们给出了真诚的解释，他们相信这样的感情，他们的相信也传递到了演员身上，马思纯和王俊凯都努力去诠释了晓雨和孟超的故事，不是男女之间的爱，而是更高级的理解和守护，带着开解和悲悯的相互救赎。
当情感足够可信，观众就不会有那么多理性的质疑。在一部无限接近现实、勇于去触碰系统之恶的电影中，有非常老派而崇高的人物选择，这样的一丝错位让故事后半程失去了方向。
但还是期待能看到更多《断·桥》这样的故事，关于现实力度，关于隐晦批判，与失衡交锋，给生活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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