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中师生的“芳华”
“中师”是一个充满年代感的词,每当说起,总能掀起一波“回忆杀”。当年,一大批百里挑一的初中优等生,怀揣着支持国家教育的一腔热血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背起行囊走向了中师学校。毕业后,他们大都奔赴乡村教小学,用几年来的所学所悟,撑起了乡村教育的一片天;直至今日,仍有不少中师生辛勤耕耘在乡村,成为当地的教育脊梁。而那一段中师学校的生涯,成为他们心中永远的回忆,其中有苦涩,更有芬芳。今年是全国中等师范学校120周年诞辰,我们特别邀请四位“中师人”,讲一讲当年的故事……
年轻可独“贫”,绝不是“穷”
成尚荣
原江苏省教科所所长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实业家、教育家张謇创建了民立通州师范学校,就是后来的南通师范学校。南通师范学校开了中国师范教育的先河,至今已120年了。我正是在南通师范学校度过了3年,1962年毕业,我为自己曾是中师生而自豪。
昔日的通州师范学校大门
悠悠岁月,故事还真不少。我是个爱听故事却不会讲故事的人。不会讲,绝不意味故事已消逝,相反,故事已内化在自己的生命之中,已人格化了——生命是会讲故事的。
上师范的那几年,正是国家遭遇3年自然灾害的时期,粮食、菜蔬、肉类、鸡蛋等特别短缺,老百姓处在饥饿贫困之中,年轻的共和国面临着极为严峻的考验。我们与祖国同命运,从来没有为此而抱怨、失望。师范学习的3年,让我懂得了坚强,懂得了与艰苦博弈的精神价值,为我打上了为师、为人极为重要的信念底色——永远与祖国同甘共苦。
有两个细节我永远不会忘记。学校曾经建议——不——是要求我们去校外打树叶,再送到食堂打碎,和着大米一起熬稀饭,这就是“瓜菜代”。一个星期天,阳光特别灿烂,我和其他两个同学组成一个小组,拿着长长的竹竿,带着大口袋东寻西找还长着绿叶的树。后来,终于在其中一个同学家的院子外找到了几棵树,树叶并不茂盛,而且大都长在高处,因为低处的树叶已被别人采光了。我个子高,打树叶的任务自然落在我身上,我伸出长竿,踮着脚用力去打,树叶飘然而落,我们将树叶拾进袋里。另一位同学还编起了顺口溜,似乎是“树叶青啊树叶高,打下树叶蒸米糕……”然后我们放声大笑,笑声里没有一丝悲凉。后来这位同学成了作家,写起了小说,小说还被拍成了电视剧。晚霞中,我们把两大袋子树叶送到了学校食堂。可想而知,用树叶煮成的饭是什么味道。但是上午第四节课下课钟声一响,我们都奔向食堂,个个吃得津津有味。
也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回家。以往回到家里,晚饭基本就是一团豆腐渣拌着蒜叶炒着吃,可今天家里不知道哪里弄来了几把米。母亲用米煮了一大锅粥,虽然很稀很稀,但那时正是我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啊!我拼命喝,直到实在喝不动了。赶回学校上晚自习,因为喝得太饱,上楼时只能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慢慢爬……这顿晚饭成了我读师范时永远的记忆。
是的,尽管当时经济十分困难,但国家依旧投入资金让我们免费上师范。我们的生活是艰苦的,但学习生活却是丰富多彩的。一次,班上要出班刊,几个文学爱好者在一起商量,决定将刊名取为《学步》。现在想来,“学步”真好,学习是一条漫长的路,从教之路、人生之路更加漫长,我们学着走路、学着去探究和发现,至今我还是一个“学步者”。还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将王愿坚的小说《党费》改编成剧本,请了才华横溢的羌以任老师当导演。在音乐教室,羌老师倚着钢琴,手托着下巴,倾情解说、指点,我估计他没有演过戏也没排过戏,但是他说的我们都觉得很有道理。后来在学校礼堂正式演出,我担任其中一个角色,演出时因为沉浸其中,竟然生成了一个新的细节。可以说,羌老师默默地影响了我一辈子。
一次班会课,教语文的陈老师和我们谈话。讲着讲着,她朗诵起臧克家的诗《有的人》,那么自然、优雅。呵!我年轻的心被点燃了。是啊,朗诵不能装腔作势,应该一如平日的讲话;是啊,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像小说里的共产党员,像鲁迅……中师3年,学到的知识一直没有忘,它们已经转化为我们心中的理想、信念、情感,还激发了我们的才华。
何为贫穷?年轻时可能“贫”,但那绝不是“穷”。这是中师生涯馈赠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淮阳师范:我梦想起步的地方
顾之川
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审
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原理事长
淮阳师范学校是我的母校,也是我从事语文教育的起点站。淮阳师范现已无存,但只要一提起这个名字,总会让我怦然心动。因为那里有我青春的记忆,是我梦想起步的地方,也改变了我的人生。
淮阳师范创办于清宣统元年(1909年)三月,初名“陈州府初级师范学堂”,是河南省创办最早的中等师范学校之一,先后用过“河南省立师范学校”“河南省立第二师范学校”等校名,2002年更名为“周口幼儿师范学校”。这里曾被誉为“豫东教师摇篮”,革命教育家晁哲甫、高镇五,诗人徐玉诺,编辑出版家夏莱蒂,语文教育家萧士栋、张衡石等都曾在此任教。
回想在淮阳师范的学习生活,仍让我不尽感慨唏嘘。
那时候,同学们学习非常刻苦。我们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中师生,入校前都曾在农村经受过社会大熔炉的淬炼,在高考中断11年后终于有机会重返校园,因而非常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父亲用“生活上要向最低标准看齐,学习上要向最高标准看齐”作为临别赠言。我穿着妈妈新做的粗布裤子和二哥送我的一双凉鞋,几乎两手空空到学校报到。每月学校发伙食补助12.5元,另有2元医药费,印象中我从没有向家里要过钱。分配的饭票分细粮和粗粮,我那时吃着杂面馍,喝黑乎乎的红薯面糊糊,觉得特别香甜。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大家的学习热情高涨,都憋着一股劲儿:要把被“四人帮”耽误的青春夺回来!
那时候,老师教学特别敬业。班主任戴俊贤老师教写作,对我们的关爱无微不至,深受同学的喜爱。他后来虽从政,但仍喜爱诗词,常有诗文发表,至今仍笔耕不辍。朱永楷老师是个大高个儿,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他教古汉语,想起他讲《指南录后序》时声情并茂的情景,恍如昨日。李德民老师身材矮胖,面微黑,他讲《离骚》,我才分清了“汩”和“汨”的字音和意思。刘占国老师教现代文学,他朗读孙犁的《荷花淀》,读到“鬼子来了要和他们拼命,女人含泪答应了他”,不禁为之心动。叶德欣老师教政治,一口潮汕音,开始听不懂,后来慢慢适应,讲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旁征博引、雄辩滔滔,使我大开眼界,甚至一度喜欢上了哲学。
那时候,同学关系非常融洽。在班主任戴俊贤和班长张流泉的努力下,我们政文二班团结和睦、其乐融融。记得有一次晚饭后,我忽然肚子痛,流泉兄马上和几个同学把我送到县医院。医生诊断为急性阑尾炎,需要动手术。可我们没带那么多钱,只好推说先回去做些准备,第二天再来。没想到经过这么来回一折腾,肚子不痛了,当然也就没有再去,后来再也没有得过急性阑尾炎。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同学间那份关爱与热情使我终生难忘。当时,谁要是从家里带了好吃的,一定要与大家分享。同桌郎永生在校图书馆帮忙,常能借到新书。我虽然没钱买书,也从他那里辗转看了不少新书。
我拿到淮阳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后,曾一度犹豫,但父母力劝我去,既能减轻家里负担,也能早点参加工作,而且脸上有光。所谓“山不转水转”,后来我通过进修考取研究生,博士毕业后从事教育出版工作,走上了一条从学语文、教语文,到编写语文教材、研究语文教育的人生之路。淮阳师范今已寻访无门,但对母校淮阳师范的感念却是铭记终生的。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陈钱林
广东碧桂园实验学校总校长
1981年6月,我初中毕业考上浙江省平阳师范学校,成为改革开放之后浙江省首届中师生。
平师校园在平阳城东依山而建,从校门进来是食堂、琴房,登几十级台阶上去是个小广场,广场左边是一幢教学楼,右边是一幢宿舍,正前方是仙坛寺,图书馆设在寺里,寺后面十来级台阶上去有个小操场。校园很小,设施也很简陋。
我家在瑞安农村,去学校要坐船3个小时到瑞安县城,穿过长长的老街,再坐渡船到飞云江北岸,然后继续坐船一个多小时到平阳县城。同学们基本上来自农村,因交通不便,大多一个学期都不能回家,家人也没条件来探望。少小离家的相同境遇,使得同学关系特别融洽。
师范课程重技能,三笔字、美术、乐器,样样抓得紧。农村来的学子没接触过,几乎都是从零开始学。中师3年,没有一点艺术细胞的我居然学会了钢琴、风琴、手风琴、小提琴、口琴、笛子、二胡等多种乐器。
学校对教学技能更重视。每周开普通话达标课、说话课、教学法课,任教老师个个很优秀。还记得,教我们普通话的是卢剑平老师,她是语言学家徐世荣的学生,发音标准,我们很佩服。说话课、教学法课,授课的是平阳县小学名师陈文楚,她教我们如何与小孩子对话——从她身上我们深切感受到什么叫童心、母爱。教历史课的童洪锡老师口才超群,后来他转行成为知名律师。教音乐课的是葛培桢老师,我们常从报摊上找到他谱曲的流行歌曲。教文选课的姚亦菲老师是年近六旬的作家,创作的儿童剧在全省各大剧院巡回演出,他引导我和许多同学成为文学青年,我工作后赢得更多发展机会,与姚老师教给我的写作基本功是分不开的。姚老师当了我们两年班主任,他经历过人生苦难而依然热爱生活、热爱教育,一直是我们全班同学的精神偶像。
到了二年级,我们就被安排到小学见习,三年级又安排几个月时间实习。我原来性格很内向,实习时上了讲台却滔滔不绝,令人刮目相看。
记忆中,同学们个个都“很厉害”,几乎都是放弃重点中学来读中师的。这么多尖子生在一起,加上住校老师的悉心引导,学风很盛。白天,校园几乎任何一个角落都有自学同学的身影;晚间,教室、图书馆、琴房总是灯火通明。
学校对课余时间管理很严格。大家的娱乐活动主要是体艺活动,课间、课后、周末,校园里飘荡着歌声、乐器声、普通话朗读声、演讲声和体育场的喝彩声。当时流行台湾校园歌曲,校门外小摊上有卖歌纸的,每出来一首新歌,同学们抢着买,不久全班同学就合唱,这些歌词朦胧、抒情,很受欢迎。同学们还喜欢三五成群组成讨论组,家事、国事、天下事,有聊不完的话题,也有面红耳赤的辩论。学校偶尔会在小广场放电视,放过女排争夺冠军的比赛直播,几百名观众一会儿欢呼、一会儿惋惜。这些娱乐活动之外,大家的时间基本都用于学习。
说中师生有助学金、毕业包分配就有自豪感,那不尽然。20世纪80年代初,教师的社会地位不高,同学们大都因为家庭贫困、父母希望孩子早点工作而被迫放弃重点高中来读师范,或多或少有挫败感。我刚来时心神不宁,有一次居然掉到学校食堂的柴仓里,想到自己放弃读瑞安中学选了中师,难免心中懊悔,在柴仓里抹泪痛哭。但令人惊奇的是,中师教育具有神奇的力量,一个学期不到,同学们几乎都认同“教育兴国、匹夫有责”,都下定决心为民族振兴而愿意到乡村从教。印象很深的,我们常常合唱《橄榄树》,每当唱到“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时个个泪眼汪汪,大体上是想到背井离乡、为了减轻家庭经济负担而放弃更好前途的辛酸,再唱到“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时,又为教育兴国的梦想而个个神采飞扬。
中师毕业后,同学们大多被分配到乡村小学任教,喜忧参半。忧的是,每月工资33元,买大米只能买30多斤。十八九岁本来正是求知的黄金年龄,却过早地开始谋生。喜的是,在教师队伍青黄不接的时代,中师生勇挑重担、成长飞快。我们这一届后来出了一批特级教师、名师、名校长,有机会从政者政绩都很出色,更多同学虽然淡泊名利,但几乎都是当地最受欢迎、最受尊敬的教师,这是机遇的垂青。
岁月如歌,转眼间,一代中师生芳华褪尽,教育生涯陆续落幕。重温尘封的记忆,那亲如手足的同学情,那恩师谆谆的教诲,那求学少年的迷茫、奋进与化蝶时光,那梦中的橄榄树,都变得弥足珍贵,让人无限怀念。
我在深山上中师
杨似金
安徽省岳西县汤池中学教师
1979年秋,我以全县中考前100名的成绩考上岳西师范学校,成为这所大别山深处的中师学校的首届学生。
据说,当年对是否创立岳西师范学校是有争议的。当时安徽省有68个县,中师数量最多的时候48所,有人认为岳西县是大别山腹地的贫困县,不只教育落后、交通闭塞,财力也有限,办不起也难办好师范。但当时主管教育的省领导力排众议,认为要解决落后地区教师“进不来、留不住”的难题,在教育真正落后、真正缺教师的地方办师范的价值就更大。岳西师范学校就这样得以创建,成为安庆地区第6所中师学校,十余年为革命老区输送了一批又一批留得下、用得上的基础教育教学骨干,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员。
昔日岳西师范,如今已“改头换面”
1979年9月,金桂飘香,我的母校岳西师范迎来了我们第一届带着童真稚气的少年,大多数是父母挑着行李把我们送到校园。学校坐落在岳西县城天堂镇北面,由一个大型仓库改建而成,倚山而建,四周是高高的围墙,一扇铁门就是当时进出的校门。进门右侧有两层楼,二楼为教室,是我们学习和休息区。一楼为寝室,我们班45名男生同住一间,摆满上下铺,中间留有一条狭窄的人行通道。因为阴暗潮湿,宿舍里需要白天黑夜都开着灯。
校园虽简陋,教育部门却非常重视,当时的授课教师经过精心挑选,大都是有教学经验的各科精英教师。犹记得,语文老师储德喜讲授古文声情并茂,让我们如身临其境;班主任、数学老师杨树成严密的逻辑推理教学使我们如痴如醉;化学老师李天龙上课如天马行空,每次我们都意犹未尽……音体美课程也开设齐全,老师们在课堂上倾囊相授,努力使我们成为全科型教育教学人才。同学们个个听得入神,大伙儿摩拳擦掌,期待着毕业后贡献自己的青春和力量。
3年的校园生活丰富多彩,紧张而温暖。夜晚,同学们自觉挑灯夜读,老师也在认真批阅作业、编写教案。晚自习后,老师的身影又出现在寝室里,嘘寒问暖,照顾我们的衣食住行。寝室里,同学之间谈笑风生,拉家常、谈理想、谈人生规划、说笑话、讲故事……像一个温馨的大家庭,其乐融融。
课余时间,老师指导同学们唱歌、跳舞、绘画、弹琴、打球。校园里琴声悠扬、歌声嘹亮,到处充满着欢声笑语……
经过3年的学习生活,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农村初中生成为一名胜任全科教学的教师。老师们的一言一行扎根于我的心底,引导着我、陪伴着我,经过40年教学岗位上的不断磨砺,我从初中数学教师成长为一名颇受认可的高中数学老师。许多像我一样的一批又一批中师生,一直扎根山区教学一线,矢志不移,努力将山里娃送到更大的世界,给一个个家庭带去希望。
光阴似箭,岁月如歌。40多年过去了,曾经的中等师范不再有了,但那种纯真的教育精神却需要永远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