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天者”王朔:都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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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
1
前世早已若隐若现。
在王朔的《看上去很美》里,方枪枪第一次走出保育院,看到了许多桃树,他一下子跑开了,因为恐惧,被突如其来的汹涌记忆魇住。画面来自于一万年前,桃树也是这样相映成趣地整齐长着,方枪枪是一只小猴,骑在树上吃桃。他茫然若失,“我有个美好的过去,这只有重新爬上树才能想起”。
那一天的蓝天都显得可疑,方枪枪忽然回忆起自己当大人的时候,曾在这里带兵打仗过,强大的敌人埋伏在前方,而自己的兵员所剩无几,还在与尿床抗争的大头男孩方枪枪忽然肝肠寸断,像个已到戎马生涯末尾的老英雄。
《看上去很美》的自序里说,方枪枪的故事是从头写起,“人之初,刚落草,什么是真实?”——自序名为《现在就开始回忆》。
这名字应该给王朔的新作《起初》。“起初,我们家没定我当太子时,我只是一小王——胶东王。”“我”的回忆这才刚刚开始。
“我”是谁?我是汉武帝。
为什么是汉武帝?王朔在自序里写道:“选择汉武故事无他,只是碰巧对他这一朝几个人知道得更早、很小,不知汉武是谁前,就对‘灌夫骂座’‘金屋藏娇’这样的故事有印象。”
这念头不知道埋藏了多少年,让人想起尤瑟纳尔写《哈德良故事》,种子在成文的二十多年前就埋下了。她在福楼拜的通信集里看到这样一句话:“由于诸神已不复存在,基督也不复存在,从西塞罗到马尔库斯·奥列利乌斯,有过一个独一无二的时期,在此期间,惟有一个人存在过。”然后,她的余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试图描写这位独一无二、却又与万物联系着的人。
汉武帝也是如此,写汉武帝不止为写这个无出其右的人,还为了写他所联系起的万物。
在这部小说出版前,王朔说他的新小说是写汉朝之前的历史。
从几时到汉朝?从起初,最开始。这是难以想象的时间跨度。我轻信一种说法:小说是关于时间的艺术,在任何小说写作开始之前,最先要确定的是时间的起始,严谨的写作者甚至会先画出一张纪年表,记录下每年发生的真实大事,然后想象这些大事如何塑造和改变了主人公。作家如女娲造人一般,用真实的历史为虚构的角色浇铸灵魂,雕刻内心,使之栩栩如生。
仅仅从这个角度,《起初》的工作量就是难以想象之艰巨:作者要借用《资治通鉴》、《史记》,以及之前等等或确凿或模糊或传奇的海量“旧事”,去塑造一个“我”。“旧事”不够用,历史不可考,《史记》开卷自五帝始,此前白纸上只有淡淡的影子,因此作者需以想象考证此前漫长的空白,这空白不止千年。所以作者在《自序》里提到,此书本计划三年完成,四十万字,最后变成了十余年,一百四十万字。
出版的《纪年》为其中一卷,亦为最后一卷,以结束为起点,故事重新讲一遍。
我有幸读过一百四十万字的全文,一共分为六个部分。“我”的面目随着写作的跨度和王朝兴衰而不断变幻,在第一卷《鱼甜》中,“我”像哈利·波特,少年行走在宫廷大殿中犹如穿梭于幽暗的霍格沃茨,探寻古老的魔法与秘密;后来又像苏童《我的帝王生涯》中的年轻帝王端白,对突如其来的权力从惊异到习以为常;历经与匈奴多年战争之后,变成了马尔克斯《迷宫中的将军》中的玻利瓦尔,在衰老中静看罡风如何冲散荣光。
“我”穷搜故纸,与鬼为邻;谈笑有鸿儒,与汉代最聪明的大脑交好,在众多友人中,“我”最爱唤两个的名字,一个是“迁儿”——司马迁;另一个是“朔儿”——王朔。
那是众多的王朔中的第一个王朔,《致女儿书》里写:“第一个王朔是汉武帝时的国家气象局长,官拜‘望天郎’。知识分子型干部,勤勤恳恳的。”
在《史记》里,只有两处提到他,“夫自汉之为天数者,星则唐都,气则王朔。”“王朔所候,决於日旁。”王朔是观天者,看太阳旁边的云气,来占卜帝王的气数。
《起初》里的王朔后来去了匈奴,归来之后大变,眼神桀骜,满脸胡气,改头换面,唤做“张骞”。
现代小说里常见这种写法,作者让真身化为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一个历史中明明重要却被刻意留白的神秘人物,一如画家把自己藏在画布一角。这让人忍不住起疑,主角汉武帝浩浩汤汤的回忆,或许只是那个气象局的干部王朔所制造的大型幻象。
2
起初,还是一个人神共存的世界。
在《起初》的全文里,《鱼甜》和《竹书》都大量涉及上古传说,《山海经》里的故事。那是“我”听老师讲过去,忆往昔,回忆者也成为回忆的一部分。
上古的故事鲜亮又寻常,带着异样的烟火气。黄帝和老婆讨论雨季能否活捉炎帝,黄帝嫌女人唠叨,过了一会儿,雨落了下来,两人不避,在树下坐着,雨愈下愈大,黄帝宣布自己要洗个澡,就出了树荫,站在雨里搓胸,“张嘴接天上的雨,脸上露出孩子般的欣喜”。
还写到颛顼回忆童年时光,“天色将晚,牧人回归,族里老奶奶坐在泥屋前,用一撮菖蒲点个火苗,开始哼唱牙疼长调。暮归的人们手执一把野外采摘的白茅、山丝苗,或象谷、或洋地黄,陆续投入火中,在老奶奶身边坐下,加入哼唱。”
这让人想起《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阿基里斯那块精美绝伦的盾牌,上面除了血流成河的战争,还有恬静的田园生活:牲畜来回耕忙,犁尖撇下一垄垄黝黑的泥土;农人们正忙于收获,挥舞锋快的镰刀,割下庄稼。在史诗中,屠杀和田园牧歌无缝转换,诸神与人类在无休止的战争缝隙里享受稀有的和平,在和平中男耕女织,打情骂俏。
如何去写一个人神共存的世界?荷马拥有以人为万物尺度的绝对自信,所以在他笔下,
感性的力量充斥着每个缝隙,诸神没有一刻是木然被刻在石板上,而永远在战斗或相爱。他们也并不具备比人类更高尚的情操,反而更像是坏脾气的人,一受伤就要大声吼叫,一恋爱就心急火燎,一吃醋就要发动战争,一打败仗就屁股尿流,这种叙述方式很符合我小时候看《山海经》的印象。在插画里,神灵总是通体红色,怒发冲冠,面目狰狞,我从小得到印象,觉得神灵是一群不擅长情绪管理的人。
在《起初》里,王朔写上古诸神也是如此,炎帝举办聚会,他的爱妃一直拿眼瞟黄帝之孙颛顼,还总是让侍女小跑着给颛顼端菜:你尝尝我们这丸子,再尝尝我们这青鱼刺身。炎帝吃醋,频频劝酒,把颛顼喝吐了。
——让人想到另一场著名的宴会,帕里斯和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伦看了对眼,人群中多看了一眼的结果就是漫长的特洛伊战争。多年之后,色衰的海伦会不会还在和年老的帕里斯争吵不休:当初究竟是谁勾引了谁?
诸神在王朔笔下有种鲜活的生命力,让人深信他们在五千多年前就是这样活着的,摔摔打打,叽叽喳喳。
鲁迅在《故事新编》里也曾解构过神话,写后羿老给嫦娥吃乌鸦炸酱面,嫦娥受不了,奔月重返神界,后羿则留在人间,怀念神性的自己,陶醉旧日的权威。
王朔在《起初》里也写这对夫妇,嫦娥后羿分别有了新欢,寻常婚姻潦草收场。
在鲁迅那里,神圣与世俗有着清晰的分野,故事与指向有着分明的对应。王朔却写得如此轻巧而笃定,你若是提出质疑,他就会用小说里卫绾的话回复你:“述而不作,在后世是态度,在古人是没办法……太初故事,本是大河流域各火堆传出来的神言神语,你们要警惕,不要一听是神话,就五体投地,神也经常举他的左手打他的右手。你要想到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丑陋的人事,就知道神的旨意深不可测。要有怀疑精神,正确的世界观从哪里来,从怀疑中来,不要怕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正确。”
你若是再不信,他就会像方枪枪给幼儿园同学讲故事,为了证明自己的可信度,在末尾加上一句,“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3
帝王故事里有两大重头戏:一是战争,二是爱情。
《起初》里,诸位美人悉数出场。“我”在卫子夫面前是个流氓,在平阳公主的饭局上,我喝断篇儿,平阳差卫子夫扶我进卫生间吐,我和她聊人生后一番风流,那是午夜时分,肮脏的城市角落经常的事。
“我”在邢夫人面前很纯情,她是我从苏武那儿抢来的,初见面时她只有十五岁,瘦小单纯,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纯属被我诱骗上了钩。
“我”在尹婕妤面前则有种多年夫妻的精明,我和她一起参加庆典,她站在我旁边找我要钱,我说不给,要钱你可以从宫里偷。尹婕妤说算你狠。
王朔擅长写男女之间近乎废话的言语来回,那是介于街头巷尾的调情与《红楼梦》的欲言又止之间独特的话语方式。不止如此,他笔下所有的女人总比男性更忠诚,更包容,更智慧,更痴狂,她们都各有各的好,那种好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少年在路边看着莫妮卡·贝鲁奇远远走来,是《动物凶猛》里“我”看到的米兰那张笑盈盈的艳光四射的照片。换言之,那是一种加了滤镜的好,记忆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如贾宝玉看所有的未出嫁的女孩都是无价之宝,都应永远生活在不染尘埃的大观园里。
这让王朔早期的爱情小说总是戏剧性地戛然而止,或绝症或自我毁灭。爱情总是结束于滤镜全碎之前。
在《起初》里,最重头的女性角色就是阿娇,“我”与阿娇的交往最为漫长,从童年玩伴到中年夫妻。这或许是王朔写过的一段最完整的男女关系,他写了十几年,也亲眼目睹了十几年里阿娇的厌烦与倦怠。最终,阿娇宣称自己爱上了其他人,要出宫去。我不信,我不满,我大怒,然而阿娇还是不爱我了,她变老变胖变丑,她成为废后,迁于冷宫,未踏出一步,最后葬于其中。终于,一段爱情在王朔的小说中自然死亡。
相较爱情,战争的描述让我痛苦。《起初》本来就是一本很难读的书,其中对战争的描写更是我几年以来最艰难的阅读体验。
我不是一个军迷,所以看到一场场战争的排兵布阵和战况的描述让我极其痛苦,其写实程度让我觉得自己在看下官的报告,比如以下描写:
“经我署军马处马政科对八十八匹公马测量体尺,体高达到二级以上标准四十二匹,占比百分之四十七点七三;体长达标(142.45-151.45)六十七匹,占比七十六点一四百分比;胸围达标(166.45-181.45)五十一匹,占比五十七点九五;管围达标(18-20)七十九匹,占比八十九点七七……”
连《战争与和平》都没有这样肆意,托尔斯泰实地考察了博罗季诺战役的战场,从活着的战争幸存者那里搜集细枝末节,可小说里,战争依然是激动人心的激昂瞬间,而不是这样沙场前后的事无巨细。
我上一次有类似感受是看美国作家大卫·华莱士的某本小说,在长达三四页的内容里,他只描述了一个空间——办公室。玛丽翻了一页档案;麦克拿起订书机;杰瑞擦了一下鼻子,打开订书机……
后来我看华莱士自述为什么要写如此折磨读者的内容,他说,因为办公室的工作就是如此沉闷乏味,读者通过阅读中难以忍受的烦躁乏味可以体会办公室的乏味——这才叫真正的沉浸式阅读。
这是否也是王朔的意图呢?让读者沉浸式体验帝王生活,“穷兵黩武”不是张牙舞爪四个大字,而是日复一日的算计与部署,大雨冲刷尘土后不久又是血色大地,最终连胜利都让人厌倦。在这过程中,汉武帝不知不觉地衰老了。
4
人之将老,其言也善。
在小说末尾,司马迁与汉武帝有一番长篇对话,那是王朔的“宗教大法官(《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拷问。
汉武帝问司马迁是否看重道德、体面、正直。
司马迁说是,看重。
汉武帝说,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干净、不体面、不正直。再本分,再节制,洁身自好,也是罪孽深重。
司马迁不同意。
汉武帝表示,如果放弃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那么人类就是对其他物做尽了迫害、杀戮、奴役的事,“人每一次进步,对万物都是一场塌天大祸,每一次,全是灾难。”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汉武帝最深层的疲惫,是一百四十万字天马行空的浑不吝后最真切的愤怒。
原来如此,难怪小说里所有的柔情都给了猫。小说里阿娇最爱猫,阿娇说,猫是神的眼泪,神看到世间不正义、不公平和生命的苦难,忍不住难过掉下眼泪,世间就有了猫。阿娇说,她不忍和猫对视,每次被猫凝视就感到惭愧,马上给她们拿小鱼干去。阿娇说,为什么我现在开始有点恨人了呢?
“我”在人生最后也只有猫陪伴,抚猫若抚幼子,身边亲友早已分崩离析,我独自吞咽一个苦涩的真相:世间万物,甚至包括我们自己,都在摆脱我们。(尤瑟纳尔)
《起初》里,汉高祖给后人留了条祖训,最后一句是:“记住,咱们都是过客。”
记忆是过客唯一能保留的礼物,也是乡愁泛起时仅有的信物,他唯有不断回身,去丰富被匆匆逝去的时间掩盖的细节与证据,在意识里修复坍塌的城垣。
长乐宫早已倒塌,城头高祖手植的柿子树似乎已经成了桃树。方枪枪走出保育院,抬头望见树,心想,这地方我来过。
插图/袁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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