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开年头号惊喜”的《缉魂》上映已经第14日，票房还卡在9000多万的关口，豆瓣评分停留则在7.1分上，这多少有些低于业界预期。
其实它是一部科幻电影，改编自上海科幻作家江波的《移魂有术》，这篇2万字的科幻小说曾获得第三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只是最佳中篇小说的银奖。”在接受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专访时，江波强调。
江波至今发表中短篇科幻小说五十余篇，百万余字，代表作品有《湿婆之舞》《时空追缉》《宇宙尽头的书店》等。2017年11月，他的长篇小说《银河之心Ⅲ》摘得中国科幻最高奖“银河奖”。《移魂有术》也许算不上他最出色的一篇作品，却是第一个被搬上大银幕的。
如果同时看了电影和小说会发现，《缉魂》对《移魂有术》做了几乎重写式的改编，擅长悬疑题材的导演程伟豪在其中加入了爱情、惊悚、犯罪、伦理等各种元素，冲淡了原著的科幻色彩，保留的只是一个核心设定——RNA“人脑复制”手术取得重大突破，身患绝症的人可以通过人脑复制重获新生。
尽管篇幅短小，但江波在小说中详细描写了RNA手术改变记忆的推导过程。“我专业学的不是生命科学。”2003年，江波毕业于清华大学微电子专业，如今在上海工作。能够跨领域描写如此复杂的科学设定，得益于他对生命科学的强烈兴趣，以及早已经形成习惯的，对世界的理性认知方式。
然而《移魂有术》的豆瓣评分只有5.8分。当记者表示小说的豆瓣评分不如电影时，江波先是感到惊讶， “那本书不到7分吗？”接着，他迅速开始了自己的理性推导：“在豆瓣上，如果一部作品的打分人数超过1000人，排除因为烂片引发集体围攻的情况，它的得分通常会很高，而从受众机制上来说，看过电影的人，肯定比读过小说的人多得多。”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请求记者临时出任研究助手，“帮我看下这个短篇集在豆瓣有多少人打分？”“137个人。”和7.1万人评分的《缉魂》相比，这简直天差地别。几条热门短评几乎都是为电影上映来做提前预习，还有人将他和因《隐秘的角落》而大热的紫金陈作比较。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江波迅速推理出了结论：“我的小说还没有出圈。”
我给《缉魂》打9分
《移魂有术》书影
上观新闻：《移魂有术》为何会被影视公司看中？
江波：它是我最接近现实风格的作品。我写了很多太空歌剧类的小说，把它们影视化需要高视效、高投资，《移魂有术》本身偏现实，不需要特别多视效，相对风险可控。而且，小说本身有悬疑特质，程导通过制片人看到后很喜欢，觉得适合做影视化。小说改编电影时有发生，但最后能不能成，其中有太多机缘巧合的东西。
上观新闻：改编电影和小说内容差距很大，几乎重写了故事，怎么看待这种改编方式？
江波：作者把改编权授予制片方后，制片方对小说有再创作的权力。比如电影《疯狂外星人》改编自大刘（刘慈欣）的《乡村教师》，除了外星人因素，两者几乎没有情节上的关联，但大家也接受了它是一部小说改编电影。从我个人而言，导演和编剧的再创新是一种需要被尊重的权力，无论结果如何，都需要尊重它。
上观新闻：你给《缉魂》打几分？电影有哪些让你觉得棒的改编？
江波：我会打9分。影片和小说差别主要有两点，一是主角的位置转换。小说主角是一名心理医生，电影里是一名检察官。从悬疑的角度，后者对案件更有推动性，而且，电影给他增加了已婚、身患绝症等人物设定，让电影情节相比小说更为复杂饱满。
第二，电影加入了充分的感情戏，演员的表演也很到位，好几个地方我都看得热泪盈眶。比如张震和张钧甯在车里的那段关于生死、牵挂、执念的对话，那场戏不是感性上的感动，更多是让你从理性上更深入地思考生死观，也把整部戏托向了一个哲学上的高度。
上观新闻：剩下的1分扣在哪里？
江波：唯一让我觉得有点遗憾的地方，是对科幻元素的弱化。在小说中，通过RNA技术复制人脑结构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也更符合科学规律。原著情节也和这种缓慢的生化过程配套——一个人在记忆逐渐转化时会出现精神错乱的状况。影片对这点做了抽象化处理，变成了某种具有科幻色彩的道具，让复制转移快速实现。
我能理解导演这样处理的原因，要改编成目前的情节，科学性的弱化不可避免。普通观众能够理解RNA技术可以把一个人的记忆复制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已经够了。
上观新闻：这一设定让人联想起1999年的高考作文题“假如记忆可以移植”，当年这个题目也引发了大众对《科幻世界》的关注，你的创作是否受其影响？
江波
江波：我是1996年参加的高考，在大学里的确关注过这个题目，但《移魂有术》写于2012年，当时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情。移植记忆其实是一个人类常见的创作母题，包括古代幻想类小说，各种“不解之谜”类的灵异故事等，它不是科学时代才有的想象，但我们可以思考如何用科学的手段去实现它。
上观新闻：小说中移植记忆的RNA技术现实中真的存在吗？
江波：RNA的概念其实很早就有，属于遗传学中的中心法则。由DNA翻成RNA，RNA来产生蛋白质，蛋白质决定了生物性状。《移魂有术》中的设定是，可以直接生产出RNA，控制细胞的特性。我在读了一些关于生命科学相关的书籍后，想到人记忆的本质是大脑结构，如果直接用RNA指导人生成蛋白质结构，从而决定大脑结构，这样不就把记忆移植过去了吗？这是基于假想做的推导，从科学上是不严谨的，但作为科幻小说，只要逻辑上讲得通就无妨。
2018年左右有一篇报道指出，科研人员已经成功通过RNA影响了大鼠的大脑，这种大脑携带某种记忆，让它可以很快穿过迷宫，说明这个设想不完全是空的，也有现实成分。
两部长篇小说将改编动画
《缉魂》上映之后，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以最快速度重新出版了《移魂有术》中短篇合集。封面上写着“包含电影《缉魂》原著小说《移魂有术》在内的九个精彩故事，重磅来袭，穿透灵魂深处”，背景中，一个低头沉思的人物剪影融入DNA双螺旋结构和浩瀚星空里，并没有使用《缉魂》的剧照。尽管有了电影光环加持，但小说还是小说。
《移魂有术》的第一版由辽宁少年儿童出版社在2014年出版，当时只印了8千到1万册，相当一部分捐给了农村书屋，此后没有再传来加印的消息。江波坦言，《缉魂》的上映给《移魂有术》带来了更多关注，小说的电子版和有声版也于近期上架。
尽管豆瓣评分不高，但科幻电影学者、八光分影视总监西夏指出，2014年版的《移魂有术》是一部短篇小说集，打分并不能代表《移魂有术》单篇的成绩。“电影我会打7分，但小说我给8分，作为类型小说，它的叙事环环相扣，营造的惊奇、惊悚感很足，尤其RNA粉末会以病毒方式扩散、传染，继而造成社会恐慌的情节设定让故事有更多的可能性。但电影没有从小说本身提供的潜力挖掘，有点可惜了。如果电影跟江波没关系，我就不会有这种遗憾。”
《移魂有术》不是江波第一部被影视公司看中的作品，他的另一部小说《时空追缉》早在2014年就有人提出改编意向，但接连换了两个导演，都因为改编难度太大、剧组资金缺乏而难产。《时空追缉》风格偏硬科幻，讲述一个警察在太空里追逐小偷，一直追到了时空尽头。要实现这个故事，需要大量后期特效，但这部小说没有获得《流浪地球》那样的幸运。
从《移魂有术》到《缉魂》，也是科幻小说改编电影一次难得的成功案例，有人评价它开创了中国科幻电影的另一种可能。“《缉魂》对科幻界的最大贡献是让大家认识了江波，明白不只有刘慈欣，其他优秀科幻作家的作品也可以拍出好看的电影。”西夏说。
除了《移魂有术》，江波的两部长篇代表作《银河之心》和《机器之门》也被改编成动画，预计于2021年推出。在B站上，《银河之心》发布了预告片，已经有12.7万播放，18万追番。面对这部画面精致、场景宏大的太空歌剧，不少看过小说的书迷在弹幕里表示“狂喜”，还有人耐心科普“银河之心绝不是爽文，是科幻世界基石丛书”，更多人齐齐刷着“火钳刘明（火前留名）”。
《移魂有术》书影
上观新闻：为什么科幻小说影视改编少？
江波：现在影视改编以网文为主，网文有庞大的IP库，产业链也相对成熟，但科幻作家大都走纸质出版，受众、影响力上不如前者，在IP改编方眼中，也难以产生可以量化参考的数据。
传统出版和网文的写作方式和筛选机制都不同，这导致科幻作家很难从传统出版领域跳到网文领域。网文作者通常需要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日更三千，但《移魂有术》这样的中短篇我通常要写两三个星期，在多方面资料积累的相互碰撞下才能产生灵感火花。不过，科幻圈和网文圈也有交集，当下网文中也会有大量作品有带有科幻元素。
上观新闻：去年我国推出了扶持科幻电影创作生产、人才培养等的“科幻十条”，随着科幻电影热潮的来临，有觉得手里的作品升值吗？
江波：“科幻十条”是科幻圈大事情，但我不觉得手里的作品升值。当下影视圈积累还不够，能够写科幻剧本的编剧很少，走改编路线成为一条现实选择，也给了这个时代的作者作品被搬上大银幕的更多机会。相信随着“科幻十条”的推进，年轻一代编剧成长起来后，自然会写出优秀原创科幻剧本。比如美国科幻电影有五分之四为原创剧本，将来中国也会出现类似情况。
上观新闻：相比《流浪地球》那样的高特效影片，设定为十年之后“近未来”的《缉魂》是不是当下科幻电影题材中更好、更现实的选择？
江波：影视圈的确有很多人这么想，拍不了《流浪地球》，还可以拍《缉魂》。采用近未来设定，用先进科技作为工具组织情节，这种情况下的拍摄肯定比特效电影容易，但更考验导演和编剧能力。也就是说，对于科幻电影而言，如果视效上没有那么高的要求，那么相应的剧情、导演表达上的要求更高，银幕上的信息量、细节上也必须更打动人。《缉魂》符合电影的一般规律，有比较好的剧情、生动的表演、正常的宣发，但没有《流浪地球》那样里程碑式的突破。
我希望有一天中国能有更多视效大片，像好莱坞那样每年稳定输出特效大片，这是中国电影工业体系化成熟的标志。
上观新闻：对于科幻电影来说，《缉魂》的意义是什么？
江波：《缉魂》的故事比较复杂，对于观众来说可能不是特别友好，但对于科幻电影来说，它提供了一种有借鉴意义的案例，证明带有科幻元素的类型片大有可为。
随着更多年轻导演成长，他们从小接受过科幻文化的熏陶，在拍摄时会天然考虑科幻因素。相比太空探索类的硬科幻片，这些电影给出的可能是另一种类型电影的特色，但它又是科幻电影。科幻是一个非常广泛的范畴，当越来越多类型电影带上科幻元素，可以看作科幻电影繁荣的标志。
上观新闻：现在正在进行哪些创作，有影视改编计划吗？
江波：我现在有两个长篇系列将被改编成动画作品播出。一部是《机器之门》，版权授权给了玄机科技。一部是和B站合作的《银河之心》，在去年年底已经推出了预告片。接下来，我会在《银河之心》的基础上创作一些其他作品，形成“银河世界宇宙”。
《银河之心》《机器之门》天然就是适合改编动画剧集的，这样的鸿篇巨制电影很难承载，动画特效成本虽然不低，但相对可控。目前，科幻动画剧集在国内很少，去年有一部比较火爆的《灵笼》，相信这个空缺以后会慢慢填补。
这两部动画都有望2021年上映，我对它们充满期待，每一个作者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