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时有首歌谣耳熟能详，“今朝是个礼拜三，路上来个小瘪三，撑么撑顶花洋伞，拖么拖双木拖鞋，跑么跑到了灵岩山。”童年的我，一如歌谣里的“小瘪三”，牵着外婆的衣襟，踢踏踢踏上山，欢天喜地去看庙里的老佛爷和活菩萨，更让我期待的是供桌上的美点和水果，待黄昏时下山结缘，外婆说，吃了供品会得到菩萨保佑。
外婆是灵岩山寺义工，她在食堂上班，忙前忙后，干些杂活。午斋时间，大家临斋念诵《供养偈》，过斋后念诵《结斋偈》，仪式简朴庄重。对于这一餐，我是毫无兴致的，豆腐、豆芽、青菜、芹菜……哪怕变着花样，还是清汤寡水，难以果腹。于是我期待日落锁寺门，期待在供桌上结善缘。
老和尚显然了解我的心思，他喜欢我这个“小瘪三”，常操着一口不太正宗的苏普，塞给我糖果和点心，我很敬畏他，同时也觉得亲切。
老和尚法名明学，是灵岩山寺的当家师。他身材瘦弱，德高望重，供养之人络绎不绝。听说他为无数的善男信女、达官显贵开示，令信众豁然开朗；听说他因足疾上下山不便，山前村村民争相为他抬轿，不收一分钱，以此为荣；我还听说，他在特殊年代被迫还俗，天平果园里的一亩三分地，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阿姨是山前村的媳妇。农忙时田间地头劳作，农闲时抬轿子贴补家用。她勤恳质朴，劳碌耕耘，外婆常带我去看她，莳秧季还帮着打理家事。
山前村是座平平无奇的村子，翻遍方志找不到一位与之有关的名人，走遍村子的角角落落，找不到一处气派的古建，唯有灵岩山寺下院东侧的一片菜地上，矗立着一座古墓——“再来人”张永夫墓。
张永夫，名锡祚，清初诗人，与盛青嵝、黄子云、沈盘同称“灵岩四诗人”。张永夫是诗论家叶燮的高足，他诗才横溢，自恃清高，终身不仕，以授徒、占卜为生，生活清贫，有时无米下炊，他宁可采撷山野果蔬充饥，也不愿受人怜悯。张永夫终身未娶，死后丧仪尽由盛青嵝出钱料理，毕生500余首诗作结集成《锄茅集》，意指清廷乃塞途的茅草，须荷锄清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相传张永夫死后十余年，投胎化作青年形象向盛青嵝贺寿，出金百两，还清旧日所欠乃去，这是“再来人”的来历，也是山前村的“聊斋志异”。
张永夫墓于雍正三年（1725）二月由其同学公立，陆缜书题的“诗人张永夫墓”碑矗立在村口，守护着这座村子的命运。
二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平平无奇的山前村名动京城。苏州籍宫廷画家徐扬历时24年，以散点透视法描绘了“一村一镇一城一街”，这幅图卷名曰《盛世滋生图》，又名《姑苏繁华图》。图中的“一村”，即是山前村。画中的山前村，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灵岩山麓有墨客雅集，有香客礼佛，有民夫抬轿，浓浓的乡野气息扑面而来，使人顿生人在画中游之感。
乾隆皇帝对这件巨作奉若瑰宝，图卷画心和隔水绫上钤有“乾隆御览之宝”“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八徵耄念之宝”等11处印章。禅位后，又加盖了“太上皇帝之宝”钤印，可见他对此图卷是何等痴迷。
“木痴”施冬梅是我阿姨家的小姑子，我也叫她姑姑。她出生在山前村，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后来与木头结下不解之缘，大抵是有此传承的。她偶然得知《姑苏繁华图》开卷绘有山前村，于是专程奔赴辽宁省博物馆，她看到画中祖辈掠过的身影和生养她的故乡，热泪盈眶，随即立下宏愿，要以大型红木雕刻的形式呈现，把《姑苏繁华图》带回家乡。
红木雕版《姑苏繁华图》在原作基础上放大了三倍，用19块雕版拼接而成，耗料45吨红酸枝、25吨大叶紫檀，总长40.47米、高2.13米，由60多位能工巧匠历经4000余个日夜精心打磨乃成。画面之上，12000多个人物、2140栋房屋建筑、400多艘船只、200余块商号招牌、50多座桥梁、10多处文化场景林林总总，包罗万象，浑然一体，场面气势恢宏，场景鲜活灵动，手笔之大，可谓罕有。我初次有幸相遇，不禁为之感叹：这注定是一件传世瑰宝啊！为完成这件作品，施冬梅几乎倾囊而出，耗尽心血。当她沉浸在这件作品之中，感受木质的温润，感知木头的气息时，耳畔总会传来老娘跟女儿的市井对话和祖先智慧的深情呼唤。是的，画面中的场景，正是施冬梅心中的“山前印象”。
村口的老梅桩，扎根在一片废墟砂砾之中，数九寒冬仍绽开烂漫与傲骨。
三
山前村 “前有照，后有靠”，是名副其实的宝地。村民靠山吃山，繁衍生息，他们历经吴越春秋的金戈铁马，看尽盛世滋生的姑苏繁华，见证了兴衰荣辱，习惯了离合悲欢，只有眼前事，见山仍是山。
山上有一水，名香溪，相传西施在灵岩山馆娃宫里弄妆梳洗，含有香料的溪水自灵岩山而来，满河生香。但与山前村村口的胥江水汇流，则一清一浊，泾渭分明。
山前村以西的灵岩南麓，有韩蕲王祠墓，祠堂部分旧时曾作灵岩小学。山上佛号声声，山下书声琅琅，山前村在梵音缭绕中醒来，在文山书海和浩然正气之中续写它的平凡与高光。
祠堂以北往山上行，人称擂鼓山。半山有明代礼部尚书徐缙和清代中宪大夫蒋圻骨藏处，残存的石马石羊倾倒在乱石黄土之中，或被斩首破坏，或被榛莽覆盖，令人唏嘘。
祠堂以西的灵岩山西南麓是韩世忠的神道碑和墓冢。半山有亭，亭内矗立着“中兴佐命定国元勋之碑”，亭外有驮碑的青石赑屃，史载，该碑与龟趺高6米余，宽2米，文88行，通行150余字，计13900多字，为淳熙四年（1177）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赵雄奉敕所撰，尚书侍郎直学院侍讲周必大所书。1939年，石碑被大风吹倒断成十余段，龟趺首尾分离，后由灵岩山寺僧筹款用水泥生铁黏合支撑，分两段并列重新树立起来。
神道碑以西是韩蕲王墓。墓依山势而建，东、西、北三面建有罗城，南面有石阶，其后是圆丘形墓冢，用虎皮石围砌，墓冢前立有道光二十年（1840）“宋韩蕲王墓”续修碑。
韩世忠是南宋“中兴四将”中与岳飞齐名的抗金名将，于黄天荡之战痛击金兀术；于苗刘兵变中解救宋高宗；与梁红玉擂鼓战金山，成就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美人佳话。卸甲后，韩世忠归隐沧浪亭，长眠灵岩山，在遗憾中成就了圆满，如此人生，也是一种福报。
在祠墓和神道碑四周，有“对镜”“瑞石”等摩崖，以及1926年李根源吴郡西山访古，恭谒韩蕲王墓后题书的“奋乎百世”，还有于右任来谒，题书的“韩蕲王墓”石刻。李根源曾说：“绍兴年间名将，以韩、岳为最。一葬西湖，一葬灵岩，苏杭山水为之生色不少。”
四
灵岩山东麓，有一座老公墓和一座新寺庙。两年前，寺僧偶然在崖壁上发现一处摩崖，清理落叶后，露出“绣谷”二字。这应是灵岩山最大的一方摩崖石刻了。民国的青漆尚未脱落，字口也很清晰，铁笔勾勒，气势磅礴。
绣谷公墓系民国苏州名绅蒋伯年创办，漫画家陈涓隐应邀经营，苏沪两地设有办事处，于是，士绅名流纷至沓来，以归葬斯地为荣。这里安息过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位女大学校长杨荫榆、晚近国学大师王同愈，还有诺奖得主李政道、收藏大家张宗宪的父母，我穿行在墓园，摩挲碑识，寻访那些熟悉的名字，爱新觉罗·溥侗、施剑翘、陈干青、朱季海，还有上海滩青帮大亨黄金荣，一向为人所乐道。
黄金荣在唾骂声中结束了他的传奇人生。黄金荣早年作恶，中年风光，晚年潦倒，死后既无殓葬之资，亦无送葬之子，门徒为他主理后事，遵其嘱落葬绣谷公墓。也许为了得到救赎，黄金荣晚年学佛，曾助银修建灵岩山寺大雄宝殿，也算是他罄竹难书的罪恶人生中所行的一个善举吧。
绣谷公墓以北，有一座小丘，邑人称为朱家山。相传此地是《吴郡图经续记》作者朱长文先生墓。史载，朱长文墓原葬吴县至德乡支硎山南峰龙池之西的朱家祖茔，后朱氏后裔将其迁葬于此。朱长文先生的坟墓早已平毁，唯有崖壁上镌刻的13个大字“朱家山，宋先贤乐圃朱先生之墓”尚可印证旧时景象。
著名文学家汪东先生曾前来绣谷公墓拜谒故人，并作一阙《蝶恋花》：“绣谷惊看题墓榜。故人先我成长往。”
五
灵岩山南麓的牡丹园内，楼台亭榭依山势而建，九曲长廊因地形而走，内有吴王姑苏台、清代状元毕沅灵岩山馆、清代诗人张永夫纪念馆等景点。顺山势而上，可见1936年吴淞袁希濂敬题、上海佛学书局所刻的“常随佛学”摩崖。出牡丹园沿百步阶拾级而上，沿途茂林修竹，奇石林立，摩崖石刻，古字生辉，我在蜿蜒的山路上寻觅，在荒烟蔓草中穿梭，寻找“披云台”“望月台”“琴台”“吴中胜迹”等摩崖，再到寺中寻找“佛海泉”“佛日岩”等石刻，落日余晖下，灵岩多宝塔巍峨庄严，高耸入云。
1979年，明学法师应赵朴初之请重返灵岩山寺主持寺务，他说，穿上这身僧服就不会再脱下了。在当年百废待兴的佛教界，“铁算盘”明学是苏州最令人敬仰的僧宝之一。在他苦心经营下，满目疮痍的灵岩山寺得以复兴，承继净土宗风，名振东南佛国。1989年，明学法师筹资重修多宝塔，山前村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挑着弯扁担，把砖木一担一担送上山，他们说，这是给后辈积德。
2016年，明学长老圆寂，于山前村民而言，灵岩山老和尚往生就像村里老人过世，大家都要放下手头的活去山上帮忙的，这是村风，也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施冬梅和村民跻身义工队伍，干着一点力所能及的杂活，亲眼见证老和尚荼毗，嘴里念着阿弥陀佛，眼泪却刷刷地往下流。
每逢农历九月十九，施冬梅都要去灵岩山上祈福还愿，水果、糖果、坚果、糕团、馒头、挂面装满六个大盘。去年她要我陪同她上山，我欣然前往。晨晓，我和她挑着担，踩着踢踏踢踏的步子，喘着呼哧呼哧的粗气，沿着百步阶往山上走。我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黄昏，我啃着苹果，踢踏踢踏下山，外婆拉着我的手和我说，你长大了，要去上学见世面，吃过结缘的供品，会有菩萨的保佑。
“今朝是个礼拜三，路上来个小瘪三，撑么撑顶花洋伞，拖么拖双木拖鞋，跑么跑到了灵岩山。”儿歌时常萦绕在我耳边，给予心灵无限的温暖和慰藉。
《姑苏晚报》2023年2月24日B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