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燮元先生在南京鼓楼区颐和园宿舍的小花园里。（作者供图/图）
沈先生晚年在沪宁线上经常走动，九十多岁仍坐高铁在苏州与南京之间往返。不过，他出远门的机会已不多，北上、南下加起来不过三四次。北上那次不是我陪的，2012年4月，他应北京匡时之邀去北京参加过云楼藏书拍卖的研讨会，好像是由南京大学的邱晓刚先生陪同，见了不少老朋友。回来后，沈先生对我详细讲过，晚饭吃了北海的仿膳，不大灵，专门去了趟张家湾，看望老同学冯其庸，数十年契阔，一朝相见，感慨良多，冯先生特意送了自己画的葫芦给他。至于他南下广州三次，我只去了两次。此前，听沈燮元先生说他去过广东肇庆，那还是在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期间。2012-2016年间，中山大学每隔两年举办一次“中文古籍整理与版本目录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一共办了三次，每次参会者多达一两百人，规模空前。当时，沈燮元先生的老朋友沈津先生已从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荣休，移砚中大，所以尽管沈燮元先生已经年届九旬，受到邀请，仍积极赴会。对于沈燮元先生来说，晚年出远门的机会已经很少了，毕竟年纪大了，邀请方有点害怕吧！
说一个题外话，记得2008年上半年，有消息说南京颐和路的泽存书库加上后面沈先生住了几十年的小楼房（包括楼前的小花园）一起要转让给省委门诊部，沈先生很着急，特地到随园找我，说赶快陪他去租房子，我们在南师大附近转了一圈，问了几家都没结果。这时他不无感叹地说，老话说“七十不留夜，八十不留饭”真不错，自己快九十，租个房肯定不易，要是颐和路的房子真不给住，就要流落街头了。幸好，最后只有泽存书库变成了康复中心，后面的小楼没让房客腾退。2023年3月30日傍晚，我去颐和路时，南京大学的鲁国尧先生几位刚吊唁完离开，登上二楼，俯瞰小园，风景依旧，西邻的那棵枇杷树亦繁茂如昔，果实累累，忽然“喵呜”一声，猫儿又从围墙上跳下，十五年的光阴在此刻，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住在二楼的老人不在了。
一
2014年11月7日上午十点，我坐火车卧铺到广州，入住外商大酒店。下午四点，沈先生乘飞机到广州，抵达酒店后，就来房间找我，交下黄跋抄件三种。晚饭时，见到了很多相熟的师友，特别是香港松荫轩主人林章松先生，之前都是网上联络，这次终于见到了本人。夜里七点左右，沈津先生约我们与冯勤、任雅君、励双杰一起前往王贵忱先生家拜访，记得是贵老哲嗣王大文先生开车来迎的。进到王宅，贵老已坐在客厅相候，当时适值《文史学者王贵忱》《可居室藏钱币文献图录》两书新出，贵老一一题赠，访客人人有份。
在王氏可居室合影。右起：王贵忱、沈燮元、沈津、李军。（王大文/图）
早在2012年12月，沈先生到羊城参加第一次“中文古籍整理与版本目录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期间，就和贵老晤面，得知可居室藏有一枚吴大澂刻的“仁者寿”白文方印，曾帮我求得印拓一纸，于2013年6月6日寄给我，印拓用“可居室印识”印谱纸，右为印蜕、边款拓本，左侧贵老书边款释文，阑外附记：“寄奉燮元翁，转上李军先生收。王贵忱。”一同寄来者是可居室藏吴大澂书札的彩色复印件一叠。贵老为人谦和，待后辈尤客气，谈话间不时有奖掖之语，自忖并没有老先生表扬得那么好，不过前辈鼓励的话多少包含着对后辈的期望，也就领受了，但心里清楚要努力的空间还很大。当我和贵老、两位沈先生一起坐在沙发上时，大文先生给我们拍了合影，约莫九点多告辞回到酒店。第二天，研讨会开幕，贵老坐着轮椅由大文先生陪同前来，全程参会，令人敬佩。11月9日午饭后，大家到康乐园中散步，我陪沈燮元先生参观了陈寅恪故居，当时和他还有陈正宏、郭立暄、柳向春等一起在故居楼前拍过一张合影。沈先生与陈寅恪先生子女有联系，记得陈氏三姐妹的《也同欢乐也同愁》刚出，他就买了一册来读，未几沈先生收到陈氏后人寄来的赠书，便把自己买的这本转送给了我。
由于沈津先生盛情邀请，已经几十年不写文章的沈燮元先生破例写文章参会，2014年这次会议的论文题目是《顾氏过云楼藏书之过去与现在》，2016年的论文题目是《<嵇康集>佚名题跋姓氏考辨》，真是很不容易。因机票比高铁票便宜，2016年11月7日我去广州时，改到上海虹桥乘飞机前往。上午先赴上海图书馆看“琼林济美：翁氏藏书文献展”，遇到陈正宏老师，中午请我和梁颖先生去吴兴路一面春风吃了碗黄鱼面。午后，我去到西郊，访嘉树堂主人陈郁先生，看了一些他的收藏后，匆忙赶到虹桥，航班却因故延误。飞抵广州已是晚上八点，九点多才到中山大学学人馆办入住手续，沈津先生在签到处坐着相迎，告诉我沈燮元先生就在一旁的茶座，由吴格师与乔志勇、冯先思二兄陪着喝茶聊天。冯兄说沈先生等了我好久，因这次会议主办方安排我和沈先生住一个房间，结果赶了一天路，沈先生精神比我还好，聊天聊到了凌晨才睡，第二天更是五点多就醒了，聊天到七点，起来吃早饭。翻看旧时的记录，赫然见“倦怠之至”四字，想必当时是有感而发吧！
11月8日的晚餐，我应《南方都市报》刘铮兄之邀到校外小聚，同席者是戴新伟与胡文辉两位。11月9日午后，梁基永兄驾车请陈鸿森先生往顺德清晖园一游，让我作陪。从顺德回到学人馆，已是晚上八点多，现回北大任教的李霖兄当时还在中大工作，到陈鸿森先生处晤谈。九点多，陈先生又坚持要随我回房间拜见沈先生，他们谈了会儿清代学术史、近代学人掌故，临别陈先生请沈先生为他即将出版的新书——《清代学术史丛考》题签。
沈先生为海宁图书馆内刊《水仙阁》题词。（作者供图/图）
11月10日上午用过早餐，沈先生让我给他在中山大学校园里摄一照片，说是海宁图书馆办的内部刊物《水仙阁》创刊十周年，拟出纪念专辑，请他题词，并索一张近照一同刊发，他需要新拍的照片寄去。后来，我接到大红封面的《水仙阁》纪念刊，用得正是我给沈先生拍的照片，他的题词是“睹乔木而思故家，考文献而爱旧邦”两句，时在“丙申秋”。
二
2016年这次广州之行，还有与沈燮元先生关系密切的一件事值得记录，那就是《沈燮元文集》的编辑出版终于被提上日程。会议期间，中午在南草坪餐厅吃饭，因与国家图书馆的张志清馆长、出版社殷梦霞总编等坐在一起，聊天时说起应该给沈先生出一本文集，沈先生谦虚地说自己文章不多，恐怕不够出一本。其实，这年夏天曾和沈先生一起参加《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纂工作、国家图书馆古籍部的丁瑜先生刚刚出了文集《延年集》，我就建议沈先生把自己的文章、著作汇编一下出一本，他一开始并没答应。此番经张志清馆长提议后，我觉得这事可能有希望。随后殷总编问了我关于沈先生著作的情况，我个人觉得他历年写的文章、序跋加上《屠绅年谱》，全部的篇幅仍然有点单薄，所以建议将南京博物馆资料室保存的沈先生早年所编《苏南区文物管理委员会藏方志目录》手稿，影印收入文集，篇幅便颇为可观了，主要书稿前有顾颉刚先生手书序文、沈尹默1953年的题署，当年已经准备出版，因故未果，时隔六十余年，以影印的方式呈现，堪称圆满。
《苏南区文物管理委员会藏方志目录》沈尹默题签、目录页。（作者供图/图）
果然，半年以后，2017年4月初，沈先生到苏州博物馆来，告诉我南京图书馆的领导找到他，说单位要给他在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一本文集，这次他很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就开始搜集自己以往发表过的文章和序跋，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几篇文章比较容易，主要是1949年以前的一部分稿子像《中央日报》1948年10月20日刊登的《刘知远故事的演变》之类就难找了。旧报上的文章，后来我请沈先生把题目抄来，托国内馆藏民国旧报最丰富的上海图书馆梁颖先生代为寻觅，最终也只找到一篇，巧得很，就是《刘知远故事的演变》。《文集》所收序跋中，沈先生为北京大学辛德勇先生藏《西曹秋思》题过跋，内容曾在《北京高校图书馆学刊》1995年第1期上发表。我特意联系辛先生索得题跋书影，取校之下，发现墨迹与发表稿件还是有所差异的。
沈先生跋辛德勇藏《西曹秋思》。（作者供图/图）
《西曹秋思》上的跋是沈先生七十岁时所写，距《文集》出版较近的一个跋是2017年夏，沈先生应在中山大学会议上认识的年轻收藏家易福平兄之请，九十四岁时为其《持斋读书图》所作，当时易兄也请我写一段，我自然不敢献丑，故耍了个滑头，请沈先生在他的跋后面拖了个尾巴，题一行观款——“同观者吴郡李军”。只可惜，据沈先生回忆，早年他与朱偰一起去嘉兴，曾给图书馆捐过冯登府所刻《曝书亭集外稿》一种，写有长跋。有一年我去嘉兴图书馆查吴大澂资料，特意调阅了馆藏的《曝书亭集外稿》，却不是沈先生捐赠之本，颇感遗憾，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沈先生题跋的那一部书能被发现。
《沈燮元文集》影印部分《苏南区文物管理委员会藏方志目录》先是请南京博物院提供了一套照片，由于拍摄的角度有点歪，出版社说不能用，于是南图与南博沟通，让沈先生自己写了一个申请，经龚良院长批准，重新扫描提供给出版社。等文集的稿件准备得基本差不多，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的南江涛兄联系我，说要和沈先生签合同，请我帮忙问一下老先生的意见。沈先生说稿件没大问题，主要是稿费参照《延年集》的话，略为偏低，经过协商，殷梦霞总编慨允增加稿费，老人家高高兴兴答应了。之后，他把文章目录发给我，让对排序提提意见。之后，又把《文集》后记寄我，请我录入成电子档转给出版社。
沈燮元（后排左一）先生初入苏南文管会时与钱海岳（前排右二）、陈邦福（前排右一）合影。
在此期间，他还理出来一些照片，精心挑选一番，叫我帮忙扫描，用作文集前面的彩插。其中，特意选用了一张他和我的合影，那是沈津先生在怡园入口处帮我们拍的，而他和沈津先生的合影则是我给他们在怡园的茶室里拍的。《文集》前面的照片中，第一帧是沈先生初入苏南文管会时与钱海岳、陈邦福等的合影，比他与徐森玉、顾颉刚、沈维钧等一起在西山的合影（《文集》前所用系从《顾颉刚全集》中扫描）还要早一些。然而这帧照片并非沈先生提供，说来也巧，那两年，曾在苏南文管会、苏州文管会任职的老先生陈邦福有一子陈治华，住在离苏州博物馆不远的北园，陈治华先生年过八旬，满头白发，理工科出身，晚年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把其父的手稿《碑版研究法》以及残存的友朋书札结集出版，经人介绍找到了我，让我帮忙看看，每次来忠王府带一点点，前后来了好多次，家里还有些零碎的纸片，我请他索性一起拿来看了，基本上都是名家信札，里面还有一通沈燮元先生致陈邦福关于艺校招收歌舞班学生消息的回信。陈邦福的手稿和友朋书札，经我整理为《陈邦福金石著述汇编》，推荐给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于2018年12月出版，次年相关底稿由陈治华先生捐赠予国家图书馆。沈先生和陈邦福他们的合影，就是在陈家的老照片里发现的，陈治华先生除了他父亲以外，都不认识，我看后排最左边的年轻人很像沈先生年轻时的样子，就请他辨认，果真是他，他毫不费力，直接将照片里包括会计、秘书所有人的名字都写了出来，时在2017年6月28日。
《沈燮元文集》书影。（资料图/图）
2018年11月22日，《南京图书馆藏稀见书目书志丛刊》暨《沈燮元文集》首发式在南京图书馆举行，沈燮元先生的老朋友、《文集》序言的作者沈津先生赴宁出席，并发表讲话，表示热烈的祝贺。我也受邀到南京参加，现场主办方以《文集》作为礼品赠送与会人员，我拿着书找沈先生签名，他满脸笑意，真的很开心。2018年年底，沈先生回苏州过年，到潘儒巷的古籍馆找我，结果一见面，就拿出一本《沈燮元文集》塞到我手里。我心里想书已经有了呀！翻开书一看，环衬上有他用毛笔写的签赠，就恭恭敬敬收下。他看出我的疑惑，补充了一句，说这是他本人送我的，上次在南京用圆珠笔签名的是会议主办方送的，于是我的书架上就有两本《沈燮元文集》，签赠字迹一软一硬，外观一模一样。他不止一次说，等《士礼居题跋》出版后，要请我去参加新书首发式，我连忙趁机催他加快速度。而今回顾这些场景，不免令人腹痛。
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