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酸

择一事，终一生。说的就是叶百亮的“弹奏”人生。

在威坪镇上唯一的棉花店里，我见到了这位弹了一辈子棉花的“弹奏大师”。1960年生的叶百亮，正好60岁，距离他步入“弹棉花”这一行，已有43年。

叶百亮面色红润，身形微胖，声音洪亮，笑声爽朗。头发略有花白，身子骨还是个壮劳力的样子。说起43年前“入行”的因由，叶百亮用了一句庄稼人朴实不过的话开了头——

为了吃饱饭。

60年代生的人，都有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饥饿。出生于威坪镇庄家村的叶百亮，一出生就赶上大饥荒。庄家村田少，两三分田一个人口，还要给公家交余粮，交完余粮摊到自己肚皮里，就根本不够了。经常是拿块猪肉在锅子里刮几下，就着锅子上可怜的一层油，炒一个菜。一块猪肉要炒好几个菜。用叶百亮的话说，集体化的生活比较“靠骨”，农村里的小伙子都希望学门手艺，赚点钱，改善生活。长到17岁的叶百亮，精精瘦瘦，一身好筋骨，但总是吃不饱饭。于是跟父母一合计，决定学门手艺。就这样，跟着威坪镇侯川口村一位师傅开始学起了弹棉花。

学手艺是很苦的，起早摸黑不说，偶尔还会挨师傅的打，规矩也很多。比如吃饭要等师傅先吃了才可以端碗，吃的时候只准吃自己面前的菜，要是餐桌上有猪肉，不能夹第二筷。吃饭必须比师傅吃得快，要比师傅先撂碗等等。

但是，叶百亮好歹能吃饱饭了。

那个时期，对叶百亮来说，弹棉花这门手艺，只是个关乎“饭碗”的事。

六月里是弹棉花生意的淡季，也正好是农村里收棉花籽的季节。

棉花从田里收来，要用手摇的绞车给棉花绞籽（脱籽）。一只手摇，一只脚踏，另一只手把一朵朵的棉花“喂进”绞车里，随着转轴转动，一粒粒棉籽吐出来，剩下的就是一朵朵洁白无籽的棉花胚了。叶百亮笑着用一个谜语形容这个过程：吃猪油，拉羊屎。不过现在，自动化的绞棉花机已经代替了手摇的绞车。

脱了籽的棉花胚进入到第二道工序——弹。把棉花胚均匀地铺在大木板上，背着弓，弓上拉着弦，弦是牛筋弦，用牛身上最好的皮搓起来的，很贵。拿个木槌子，在弦上“嘭嘭嘭”有节奏地敲击，随着这敲击，弓弦就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均匀地振动，棉花胚在这振动中渐渐散开，有了绒头，一丝丝的絮絮开始钻来钻去，缠来缠去，就有了粘性。几道工序中，要数弹棉花这个环节最为麻烦最为重要。先要用粗的弓弦弹，使其均匀铺开在整块木板上，成为一个铺平的整体，这叫粗弹。用双手感知整体棉花的紧实度，差不多了再用细弓弦弹，紧的地方多弹会，松的地方少弹会，最大可能地让它整体均匀，这叫细弹。粗胚弹半小时，细胚至少弹一个小时。

1997年之后，叶百亮用弹棉花机代替了弹弓。在机器上，把一朵朵的棉花胚弹开，一层过来，一层过去，弹碎，弹出绒头，一直弹得很薄很薄，弹出絮毛，弹出粘性。十来分钟就弹好了，到底是机器快捷。但叶百亮的弹弓却一直保留着，“就是牛筋弦买不到了”，他指了指挂在这间作坊的墙上的弹弓，略微遗憾地说。

那个时期，八十年代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屋内，年轻的叶百亮掌控着身体、手、敲击力度三者之间的协调，用木槌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弹弓，任弓弦激烈地抖动，看洁白的棉絮被一缕缕地扯开，四下跳跃，仿佛雪花一样从空中飘落下来。他的人生，也开始发出了悦耳的音符。

由于聪明加勤奋，头尾加起来两年时间，叶百亮就出师了。刚刚20出头，他告别师傅，带起了自己的学徒，开始闯荡江湖。

从那之后，对叶百亮来说，弹棉花这门手艺，成了一个关于“职业”的追求。

作为手艺人，叶百亮常年在外面行走江湖，挑着工具，在陌生的地皮上找东家，你给我介绍个生意，我给你弹条被子作为报酬。去过安徽，更多的是在江西景德镇。“景德镇田多，粮食多，有得吃。”叶百亮笑呵呵地说。每次出门，精瘦精瘦地出去，回来时吃得胖乎乎的，村里人都很眼红。20岁就开始带学徒的叶百亮，靠着熟人和老东家的介绍，哪个村子有生意，就在哪个村子驻扎下来。在谁家做，就在谁家吃饭，木板和凳子一搭，就睡在东家家里。那时的工钱是2块钱弹一条。就这样，把一茬一茬的徒弟带出师，出师了就换个徒弟带，前前后后一共带了五个徒弟。

“可惜现在他们都改了行，不再弹棉花了。”叶百亮笑了笑，略有惆怅。

第三道工序——牵纱，是需要两个人的。把第二道工序中弹开弹粘了的棉胎按被子尺寸铺叠在桌板上，再对角牵纱轻轻固定住。

一位头发挽起、戴着口罩、年轻秀气的女子走过来，在棉胎的另一头牵着纱线，对角站好。配合着这头的叶百亮，手脚麻利地一根根把纱牵直覆在棉胎上。先牵粗一点的红纱，相当于筋，粘住，吃紧了，再牵细纱。每根纱之间的距离掌握精准，间隔尺寸均匀，还要松紧适度。很快，蓬松的棉胎被固定住了，那些毛绒绒的絮絮瞬间变得服帖。

“这是我儿媳妇。现在，我儿子，儿媳妇，都从杭州回来，专心跟我弹棉花了。”刚刚还略有惆怅的叶百亮，两眼有了自豪的光。

1995年9月，叶百亮结束了十几年走江湖的历史，来到威坪镇，开起了自己的棉花店。现在，儿子儿媳也辞掉了外面的工作，决定子承父业。

对他来说，弹棉花这门手艺，已经是一个关于“传承”的故事。

“儿媳妇跟我老婆一样，也是安徽要的。”叶百亮又笑了。说起老婆，他很自豪。22岁那年，叶百亮在安徽一个村子里带了个徒弟，待了些日子。就有人来问，“这个后生不错，做手艺几年了？有没找对象？”

之后就悄悄地去跟家里的女儿讲。叶百亮的老婆年轻时样子俊俏，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很多人家去问过，但姑娘一直不点头。没想到父母提到做手艺的叶百亮，她害羞地点了头。有门手艺的小伙子，到底是要吃香一些的。

但那时手艺人走村串巷，没个落脚的地方。叶百亮和对象聚多离少，没法好好谈恋爱，一直到三年后，25岁那年，终于成了亲，把这个俊俏老婆娶回了家。

作为一项民间传统技艺，弹棉花与木匠、蔑匠、铁匠等手艺一样，算得上是一门技术活，也是个磨人性情的专注活，就像这最后一道工序——磨。

以前靠纯手工磨，要用磨盘轻轻来回旋转着磨一个多小时。先磨四角、四边，再磨中间。把整条棉被从外圈至中间慢慢压紧、压实、搓匀。磨盘一定要用桕子树做，因为桕子树做的板，纹路中有一点一点的孔隙，磨起来才会有花纹，用别的木材做的磨盘太光滑，磨起来就没有这纹路，磨不出这个效果来。这是一道孤独、专注、耐心的工序。直到把棉花磨起了绒头，与纱线相互纠缠，紧密融合在一起。磨盘磨好之后，再用机器精磨，最后再覆上一层细纱，固定好。终于，经历了绞籽、弹、牵纱、磨四道工序之后，一朵朵的棉花最后成为了一床松软又结实的成型棉被。

以前的纯手工一个人一天只能做一条棉被。现在用机器一个人一天能做三条。夏天的被子4斤重，结婚用的被子8斤以上，10斤是冬天的标准重。

一辈子弹棉花，两代人的传承。叶百亮与他的儿子儿媳，把棉花弹成了一个“传奇”。

弹棉花这份事业，注定了没法大富大贵。但透过叶百亮炯炯发光的眼神，听他嘴里侃侃而出的“弹奏”人生，不时绽放出的笑容，老伴在边上笑着作伴，儿子儿媳已然出师……我分明见到叶百亮的精神世界里，有着现时期大多数人远远够不着的富足。

千岛湖新闻网 编辑：徐丽 王志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