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太湖溇港里的两个乡村样本
蒋瞰
1、
第一次知道“溇”这个水利系统概念,是从湖州沿着环太湖路去吴江,一来想省个高速费,二来贪恋太湖的浩瀚。一路过去,每到一处水闸,都会出现一个带着“溇”字的地名,诸溇、大溇、许溇、杨溇等等,每一处“溇”都有一条路可通向村子。
“溇”字比较生僻,读半边幸好蒙对了,百度上只解释“溇”是一个水名。再查资料得知,在太湖沿岸,一条条水道自太湖向内陆延伸,呈现出纵横交织的水网,这种古老而庞大的水利工程系统就叫溇港。
太湖大道边很多这样的X溇
2、
提起湖州,撇开莫干山、安吉、南浔这些或因民宿,或因历史而被人熟知的地名,人们会拿戴表元诗词的后两句来称颂: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但很少有人会提及诗歌的前两句:山从天目成群出,水傍太湖分港流。“分港流”,指的就是因太湖而形成的水利系统。
太湖溇港是大运河沟通太湖水源地的重要人工引河。古代太湖出海口较少,雨季时,湖水下泄缓慢,时常漫过湖塘,淹没田野村庄。古人不断开挖水道,用于泄洪,结合塘浦圩田建设,最终在湖州地区建设了庞大的溇港水利系统。
伸向太湖的南北向河道,叫作“溇”;横贯其间的东西向河道,叫作“塘”。横塘纵溇之间的岛状田园,叫“圩田”。“一万里束水成溇,两千年绣田成圩”,若是航拍,这些溇港就像毛细血管,密布在太湖沿岸的土地上。
3、
2016年11月,国际灌排委员会评定公布了第三批世界灌溉工程遗产,湖州太湖溇港水利遗产与陕西关中郑国渠、江西槎滩陂一起名列其中,标志着太湖溇港成功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
既然溇港文化这么有名,自然得打造一个“示范村”,以文旅的形式和普罗大众发生联系,于是就有了现在太湖流域知名度相对最高的义皋古村——它是太湖溇港聚落活态保存最完整的村落。
沿着太湖大道,从杨溇进村,车道、停车位、指示牌,可以看到,江浙一带的新农村建设都非常完善。一边是一碧万顷的太湖,一边是满目绿色的蔬果庄园,去年秋天去吴江买大闸蟹经过时,草坪上都是嬉闹的小孩。
进村左转,就是义皋。
从方位上来看,这里是传统意义上的湖州东乡;从防汛防旱、水运通衢来说,这里是千百年来太湖溇港水利工程的重要节点。
古桥叫尚义桥,始建于明朝,是目前太湖溇港上保存较好的东西向单孔石拱桥。桥边白墙上,各个溇名被画出来,再配上戴表元的诗,文化气息一目了然。桥下的义皋溇则是太湖南岸地区最重要的河道。即使到现在,这条古街,这座石桥,依旧是义皋村村民每天的必经之路。
白墙上印有戴表元的诗——山从天目成群出,水傍太湖分港流。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
戴表元是湖州的流量明星。
此地的文保单位,有个范仲淹后代的“范家大厅”,只是位范大人姓甚名谁已无人能知,只留坊间传言轶闻。
近代建筑有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茧站,青红砖相间。外墙青砖错缝平砌,用二披或三披红砖间隔,是本地难得一见的清水做法。乡村建设者最喜欢拿这些有年代和历史的建筑做文章,早有建筑师庄慎在莫干山庾村对蚕种场所做的市集模型,现有茧站蜕变成桑茧博物馆,也成了一个地方的发声窗口。
外墙青砖错缝平砌,用二披或三披红砖间隔的茧站。
集镇中心还在。在美食铺买了一根棒冰,旁边大院里走出一位老太,原来他们将最外面的一进,租给搞创意设计的团队做过活动,海报至今留着,后两进留着自己过日子,“要在过去,我们这里就是市中心,所有要去江苏的人都得过这里,一路向东”,老太向我介绍道。
一条位于义皋溇西侧的古街,东西走向,花岗岩条石铺筑路面,是当年市集唯一一条街,店面房样式的老房子门前,都有数级石阶,曾遍布杂货店、布店、理发店、茶肆等。
在古街与沿河水市转角处的一块青皮石板上席地而坐,老太又出来让我仔细看石板——光滑的石板上有一溜凹洞,有点像鱼的造型。
“这块石板上有玉的,不知什么时候被江北来的淘宝人挖走了,留下这个印子”。
光滑的石板上有一溜凹洞,有点像鱼的造型。
义皋北出300米就是浩瀚的太湖,一堵天然的屏障;南面远离沪杭国道,那时还没有大道直通;东西两端都是同类的村庄,唯有河浜和乡间小道联通外界。
4、
和义皋的打法不同,许溇并不往“旅游目的地”的路子上走。武汉大学毕业后被戴表元的诗“忽悠”到了湖州,康复科副主任医师成逸在湖州生活了十多年。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她在家里阳台上种花,很快放不下后,开始在湖州找村子,最后落脚许溇。
许溇离市区开车不到1小时,不像旁边杨楼、义皋那么热闹和商业。村不大,北面挨着一条最终流向太湖的小河,午后沿石板路走,浓阴蔽日。成逸的家安在河边,满院是花的院子就是她的。
榆树下的花园,冬春时节,叶子凋零,给到花园里植物阳光;夏天,大树就像一把遮阳伞,为植物们抵挡刺眼的光照。
成逸不在的日子,外人隔着篱笆也能围观花园。
百年榆树高大茂密,哪怕中午日光最盛的时候,树下也很阴凉。倒是午后三点多,斜了一点阳光下来。六倍利在阳光下透着光,绣球花已经开出花苞,深蓝和樱桃两种鼠尾草挨着篱笆,能预防虫害。几十上百种花园植物置身一园。
搬了一张桌子过来,铺一块格子桌布,凸花纹的白瓷壶里是成逸熬的柑橘苹果水,她的状态和暴晒、辛劳的园丁形象差得有点远。
“种花要做的仅仅是‘规划’,我种的都是低维护又好看的品种。如果每天无休止地牵挂它,就失去花园的意义了。”
一切因势利导。原生的百年老树秋冬掉光树叶,给花园里的植物充分阳光,而这些掉光的叶子正好拿来做有机肥。夏天的浓荫就像一把伞,为植物们遮光。花园挨着小河,方便浇水。有鸭子游过,自带养分。她找到养鸭子的人家,向他们买鸭粪。
刚过去的劳动节,花园旁的“花篱书涧”开了,这是一个可以喝茶、读书的空间,奥斯汀早说了,要做个有教养的乡村姑娘。书涧收费,但不高,一个月营业6-8天,只能是成逸不上班的日子。
摘了花,修剪好,插在花瓶,是最好的桌上摆设,也是迎客之道。
许溇的房子由政府收储,再出租给外人,商户最好,因为可以流动,也不反对自住。这里的人,保有传统,甚至有点原始的生活状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午后的村子很安静,并不是老人们都在午休,而是在田间劳作。
溇港这种水利系统,不仅免除了水患,还在“纵溇横塘”之间形成棋盘式结构的水网农田,成就了太湖流域成为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当地人都懂得,正是因为这样的地理构造,太湖边赖着溇港存在着的村子才得以风平浪静,所以要通过劳作来感恩自然。
“我碰到的村民,会拎点鸡蛋,让我给看个病。”成逸说。对于村民来说,鸡蛋是他们表达谢意的方式。
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成逸,作为村里最年轻的新村民,常被村里人关切——
“姑娘,你是不是没工作?我孙子开了个厂,我让他们留意一下有没有你可以做的?肯定比你种花赚得多点。”
“你是不是城里房子买不起,到这里来租房子住?”
成逸笑笑,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状态。但她接纳村民的善意。
“医生已经这么忙了,还来这里捣腾?”“你看这些病人还不够吗?还要自己折腾?”得知成逸的身份后,人们还是好奇。
“就因为我每天面对病人,看到疾病痛苦,才需要一个地方来排解。”成逸帮是康复科医生,相比肌体的康复,她觉得心理阳光也很关键。成逸的装修工人曾是她的病人,现在每天和她一起看花花草草。
不上班、加班的日子,成逸就从市区来到太湖边。她觉得自己市区的房子都快成旅馆了。
5、
如上所述,围绕太湖溇港,义皋和许溇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两种乡村振兴打法,前者是整村景点化的,游客式的;后者更私人,外人不轻易抵达。前者是商业的,轻易就能达成买卖行为,人来就行;后者是任性的,因为很难觅到一个既能看护花园又能对外迎客的伙伴——成逸只在自己休息的日子过来开门,游客得凑她时间。
很难说谁好谁坏,衡量的标准未必是产值和曝光度。有人觉得太强个人标记的产品注定是小众的,有人觉得千篇一律的古村落似乎还少点什么,乡村建设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