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后感三丨先进企业制度有用吗？

历史唯物主义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变革最终会起到解放生产力或阻碍生产力的作用。

生产力指的是社会成员共同改造自然、改造社会获取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能力，生产工具是生产力发展水平和性质的主要标志。生产关系指的是人们在物质资料生产过程中所结成的社会关系，包括生产资料归谁所有，社会成员在劳动中的相互关系，以及劳动成果如何分配。历史唯物主义所讲的经济基础就是生产关系，而上层建筑指的是构建于经济基础之上的政治法律制度、组织、设施与文化意识形态。

美国企业史作家钱德勒在《看得见的手——美国企业的管理革命》著作中有很多结论是符合上述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的。

01、先进生产力催生了现代企业生产关系

钱德勒给现代企业定义如下：现代工商业企业有两个特点，它包含了很多个不同的营业单位，并且由一群具有层级的领薪经理来管理。

现代企业一般都是规模巨大的企业。1893年，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拥有7950英里铁路运营里程，总资本为8.42亿美元，员工总数近6万人。1881年标准石油公司财团旗下绑定了40家大型炼油企业，控制了全美国将近90%的炼油能力。1947年，美国200家最大的企业就占了制造业增加值的30%，和全部制造公司资产额的47.2%。到了1963年，当这些企业的大部分都已采取新策略和新的组织结构之后，其增加值占41%，资产额占56.3%，到1968年，资产额占制造业的比例上升到60.9%。

标准石油公司炼油厂

现代企业蕴藏着现代生产关系，它的所有者——股东，不是一两个人或一两个家族，而是成千上万的个人、家族、投资机构。企业的股东不仅数量庞大，而且出现了新物种——“人力资本所有者”——职业经理人阶层。这些职业经理人虽然不直接拥有企业的股权或者仅拥有微小的股权，法律也不承认“人力资本”，但是这些经理人享有远高于普通“资本家”投资收益的巨额工资和补贴，另一方面还可以和员工参与持股计划或利润分享。因此，作为人力资本家的经理阶层与物质资本家阶层结成同盟，共同享有企业的剩余分配权——这就是现代企业生产关系的核心内容。

美国伊利铁路公司总监丹尼尔·麦卡勒姆(1815—1878年)

在现代企业内部，也不是简单的“资本家统治工人”的模式，而是由高级职业经理——中级职业经理——基层职业经理——普通员工组成的多层级管理体系，纯正的“资本家”反而对经营管理基本没有发言权。传统的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阶级对立让位于物质资本家集团与人力资本家集团的对立，以及经理层与普通员工群体之间的对立——高级雇员阶层与低级雇员阶层之间的对立。很多理论家都认为现代企业中物质资本家与经理层之间仅仅是委托代理关系。这种观点是不对的。因为在委托代理关系下，经理人需要得到物质资本家的明确授权，并且在授权范围里从事代理事务，如果没有授权或者超越授权，代理行为无效。

可是在现实中，经理层的很多决策根本就没有物质资本家的授权，完全是他们自己做出的决定，这些决定甚至会对物质资本家不利，例如，在有利润的情况下经理层决定某年度不分红，然而，经理层的决策依然是有效的，这显然和委托代理说存在冲突。因此，委托代理说站不住脚，反而，共有制才解释得通。经理层是人力资本家，是企业全部运营资本的所有者之一，同时又具有经营管理经验，因此有权独立对经营管理问题做出决策。现代企业生产关系和传统的业主制生产关系已经是天壤之别。但是现代企业生产关系并不是天神下凡，也不是自古就有的，而是先进生产力的产物。

美国橡胶公司组织结构图，1917年1月

1840年前，由领薪经理层管理的多附属单位的大型现代企业在美国尚无踪迹，当时的企业主要就是业主制企业，与意大利、荷兰13世纪以来的传统企业没有什么区别。这些传统企业绝大多数规模小，没有独立的经理层，更不可能有多个下属经营单位。业主制企业的基本模式就是：业主管理自己的企业，或者说，经理就是业主。业主也正是早期的“资本家”。业主和家人同时是本企业的员工，一般不雇佣外人，或者仅雇佣很少量的外来员工。

在《看得见的手--美国企业的管理革命》中介绍了一些传统企业的状况。书中写道：“康涅狄格州普利茅斯的伊莱·特里在发明了切割木制时钟机构的轮齿和切割小齿轮的簧片的机器以后，于1806年建立了一座20平方英尺的工场，利用‘流过一个六平方英寸的洞口’的水流来运转机器。在他扩充了自己的工场并发展出更多的机器以后，10个男工和2个女工每年可生产1100台时钟，每台售价25美元或30美元”[1]

美国十九世纪伐木工人运输木材

该书又写道：“1840年以前，只有织布厂才普遍拥有50名以上的固定工人。但即使是织布业，在1815年以前，并没有建立新型的制造企业，虽然在单个工厂中已配备了纺纱机和织布机。在此（1815年）以前，只有纺纱利用了机器，织布仍然完全要用手来操作。”[2]该书还引用了1832年美国财政部长路易斯·麦克莱恩对美国制造业调查报告的有关内容。报告表明，在不少工业中，只有一两家企业雇佣50名以上的工人。雇佣50名以上工人的企业达到三至七家的只有六种工业，它们是：装订和印刷业有七家，制绳业有五家，造船业有五家，纽扣业有三家，制梳业有三家，玻璃业有三家（纽扣业和制梳业的企业，其工人是家庭工作者）。麦克莱恩报告里所列举的企业，绝大多数的资产仅有几千美元，工人数目以10到12人的为最多。[3]

为什么1840年前美国的企业普遍是人数在五十人甚至十几人以下的业主制企业呢？这是由落后的生产力决定的。1840年前，企业主要靠人力、风力、蓄力、水力工作，煤炭很少使用，很少用到机器，因此生产能力很低，产品数量很少。由于缺乏远途运输工具，企业的产品只在周边的村镇销售，因此，市场需求量也有限。上述原因也就造成企业规模小、资本小、员工少。钱德勒也在书中做出断定：现代多单位企业之所以没有在1840年前出现是因为技术的原因。规模狭小、生产落后的业主制企业既不需要也不可能打造出一支具有丰富专业知识和高超技能的职业经理人团队。

1840年后，蒸汽机、电报这些第一次工业革命中的先进生产力在美国被快速推广。蒸汽机导致运输业的革命、电报导致通讯革命。以铁路为主的运输革命与以电报为主的通讯革命催生了大规模销售和大规模生产。铁路可以远距离快速运输大量货物，从而满足广大地域众多人口的需求。电报使得商品需求信息与供应信息远距离瞬间传送，扩大了商品采购和供应范围。铁路运输与电报带来了大规模销售和大规模生产，而大规模销售和大规模生产催生了大型现代企业。

蒸汽火车

运输革命和通讯革命都是生产力的革命，生产力的革命带来企业的革命——孵化出现代大型多单位工商企业。这些大型现代企业不再是单一业主独资制的天下，而是多所有者共同持股的股份制企业。这些巨型企业需要一支具有高度专业知识的经理人团队来经营管理。高度发达的生产力既需要职业经理人阶层也创造出了职业经理阶层。职业经理阶层凭借其人力资本也拥有了一定的剩余索取权，原来单一的物质资本家所有制转变为物质资本家与人力资本家共有制。这种“经理人制”生产关系代替业主制生产关系是生产力革命的结果，美国现代企业的发展史充分体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规律——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有什么样的生产力，就会孕育什么样的生产关系！

钱德勒在《看得见的手——美国企业的管理革命》中写道：“正如铁路和电报公司反映了运输和通讯新技术在经营上的需要，以及大销售公司反映了那些技术进展所造成的机会一样，现代工厂则是由于新生产技术的需要，而表现于组织上的特殊反应。”[4]钱德勒在本书尾部总结道：“美国工商企业和美国经济中根本性的组织改变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发生的；而且所以发生这种改变，乃是对19世纪中叶开始的、深刻的市场和技术改变所作出的一种反应”。[5]总而言之，现代企业生产关系的诞生是对技术革命的一种反应,新生产力是现代企业生产关系之母。钱德勒也用自己的语言揭示了这一真理，他说：“新形式的丰富能源以及革命性的新型运输和通讯手段的几乎同时出现，导致了美国商业上和工业上现代企业的兴起”。[6]

02、由现代企业生产关系产生现代企业上层建筑

人力资本家与物质资本家共有制是现代企业生产关系的核心内容，现代企业制度则是现代生产关系的上层建筑。现代企业制度的实质就是物质资本家与企业控制权分离，人力资本家——职业经理人专门行使企业控制权。经理阶层在企业中拥有控制权，生活条件优越，具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已不是物质资本家的奴仆，甚至在经营管理中占有优势地位，物质资本所有者并不能对他们为所欲为。《看得见的手——美国企业的管理革命》中讲到在19世纪60年代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职业经理人只拥有极少的股份，但是他们却完全控制了董事会。汤姆森是董事会主席同时兼任总裁，另外四名高级经理也担任董事。剩余的董事成员事实上也是由总裁“任命”的。毫无疑问，无需讨论，董事们就会批准经理们提出的扩张计划。

到了1917年，标准石油托拉斯完全由家族企业转变为经理人型企业。哈克尼斯家族、普拉特家族、洛克菲勒家族以及其他大股东都不再列席董事会，接替他们的是持股很少的职业经理人。1917年时，杜邦公司的执行委员会七名委员中就有三四名非家族成员，到了20世纪30年代，董事会中高层经理的人数已经超过了杜邦家族成员。到了20世纪70年代，杜邦家族仍然享有公司利润中的巨大份额，但是只有一名杜邦家族成员任高层经理，另外还有五六名家族成员是总人数为25人的董事会成员。虽然杜邦家族仍然是大股东，但是，仅靠本家族成员已经不能对公司行使什么重大决策权了。

杜邦公司董事会中的杜邦家族成员

从1840年开始，美国企业由业主制转变为公司制，所有者与经营者分离，职业经理人阶层掌握企业控制权；企业内部结构由单一单位的少层级小型组织变成多单位多层级的巨型组织。企业内部为什么会发生这些管理制度的重大变化？

这些变化都是由生产关系的变革而造成的。钱德勒在《看得见的手——美国企业的管理革命》一书中给我们提供了具体答案。书中写道：“铁路旋风般的胜利导源于组织上及技术上的革新。技术使得迅速且全天候的运输得以实现；但安全、准时并可靠的客、货运以及机车、车皮、铁轨、路基、车站、调车房和其他设备的长期保养与修理，则有赖于相当规模的管理组织。这意味着需要雇佣一群经理来监督在地理上极为广阔的范围内的各种职能活动；以及任命中、上层管理执行人员来监督、评估和协调负责日常经营活动的经理的工作。这也意味着各种崭新的内部管理程序以及会计和统计监督的形成。从此以后，由于铁路经营的需要，产生了美国企业管理上最初的管理层级制。”

“……经营这些企业的人乃成为美国首批现代企业的管理者。所有权及管理权不久就行分开……管理工作不仅繁多而且复杂，需要特别的技巧及训练才能胜任，只有专职的支薪经理才是适当人选。只是在筹措资本、分配资金、制定财务政策，以及遴选高层经理人员时，股东或其代理人才对铁路的管理具有发言权。另一方面，几乎没有经理具有财力能在他们所管理的铁路中拥有即使是少量的股票。”[7]

19世纪70年代大铁路公司的组织结构简图

钱德勒告诉我们，由于运输技术的发展，大规模的铁路公司得以涌现，又因为铁路公司规模庞大，技术复杂，需要大批专业人员来管理。于是出现了职业经理阶层，职业经理层凭借丰富的经营管理经验从股东手里接管了经营管理权，多层级的经理人体系又形成了多单位多层级的现代企业组织。

这些上层建筑的变革来源于经理人制生产关系代替了业主制生产关系。经理人阶层凭借其人力资本与物质资本家阶层结成联盟，共同享有企业剩余财产分配权，在此生产关系的基础上，产生了物质资本家放弃企业控制权而由经理人控制企业经营管理权的新型上层建筑——现代企业制度。

03、现代企业制度释放出惊人的生产力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写道：“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资产阶级在生产力上的这些巨大突破，绝不是因为有了哥白尼、伽利略、牛顿、瓦特、法拉第、达尔文，而是因为建立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社会制度。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远远领先于封建主义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是前者释放和激发出了巨量生产力，哥白尼、牛顿也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物，在前者面前，后者仅是沧海一粟。

第二次工业革命

现代企业制度是现代企业生产关系——物质资本家与人力资本家共有制的上层建筑，它有什么用呢？

它确认并维护新生产关系，而新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产生出早期资本主义远远不能相比的新生产力。从宾夕法尼亚铁路到标准石油公司，从卡耐基钢铁公司到通用电气公司，从福特公司到波音公司，从IBM到苹果公司……一批批工商业巨人在美国拔地而起，电力、核能、计算机、互联网等大批大批的新能源、新技术、新产品源源不断地涌现，现代企业制度把美国送到了世界霸主的位置。

归根到底，现代企业制度给人力资本家撑腰打气，让专家管理企业，于是有了专业的会计制度、专业的组织架构、专业的指挥控制制度、专业的研发体系，专业的员工培训机制……，正是这些专业的经营管理制度反作用于生产力，解放和激发出了汹涌澎湃，令人瞠目结舌的现代生产力。现代企业制度虽然不是任何一项具体的科学技术，但是它产生出千百项伟大技术也难以企及的神奇魔力！

钱德勒的《看得见的手——美国企业的管理革命》证实了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规律：先进生产力打造出人力资本家阶层——经理层，产生了物质资本家与人力资本家共有制的现代企业生产关系，进而在此经济基础之上建立了人力资本家专司控制权的现代企业上层建筑，现代企业生产关系与上层建筑进一步解放和激发了生产力，从而培育出大批巨型现代企业，引领科技和产业潮流，靠着这些企业美国一跃成为全球霸主。

笔者不禁想到，当下已经是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的时代，其技术发展程度已较19、20世纪天翻地覆，相应的，企业生产关系和组织制度也应该发生革命性的转变。虽然，股权激励、合伙制已在谷歌、微软、高盛等公司实施，但就企业制度整体创新而言，美西方的当代企业仍基本沿袭20世纪的“现代企业制度”模式，尚无根本性革新。因此，美西方的当代企业早已不再“现代”，现行企业制度已经远远跟不上当今生产力的发展步伐，不知它们能否在未来能有实质性突破。

AI时代企业制度创新

中国民营企业勤奋进取成就卓著，但是其组织制度仍旧以落后的雇佣制、等级制为主旋律，与先进生产力的要求严重脱节。在今天全球化，产能过剩，竞争激励的环境下，中国民营企业正在为转型升级创新发展而奋斗。应该认识到，创新发展绝不仅仅是技术创新，还要进行企业制度创新。

我们都能看得到中国民营企业与美西方的先进企业在技术上存在巨大差距，但是，我们往往看不到两者在企业制度上存在着更大的差距。美西方的先进企业都建立了在全世界选拔经营管理人才的开放性管理体系，例如，现在微软、谷歌的CEO都是印度人。中国民营企业90%以上都是个人或家族控制的封闭性管理体系。

如果以封闭性管理体系对抗开放性管理体系，中国民营企业绝无可能赶超美西方先进企业，即使突破一两项领先的技术，由于缺乏先进企业制度支撑，也会是昙花一现，不可持续。

当前，对于技术相对落后寻求新生的中国民营企业而言，制度创新反而重于技术创新。只有通过企业制度创新，才能更好的解放生产力，从而实现技术持续创新，才能以制度优势超越美国等发达国家优秀企业，彻底突破美西方对我国的技术封锁。

企业制度创新对于中国民营企业家是一场深刻的自我革命，没有壮士断腕、突破自我的精神，不可能实现技术持续创新的梦想，也不可能打造出世界一流企业。老板，勇于企业制度创新，你失去的仅是一些狭隘的个人利益，你得到的将是领军企业！

[1][美]小艾尔弗雷德·D.钱德勒，《看得见的手——美国企业的管理革命》，董武 译，王铁生 校，商务印书馆出版，1987.9（2016.10重印），第63页。
[2]同上书，第65页。
[3]同上书，第69页。
[4]同上书，第282页。
[5]同上书，第570页。
[6]同上书，第89页。
[7][美]小艾尔弗雷德·D.钱德勒，《看得见的手——美国企业的管理革命》，董武 译，王铁生 校，商务印书馆出版，1987.9（2016.10重印），第97-98页。

未完待续

来源：《看得见的手--美国企业的管理革命》读后感系列文章中第三篇，持续更新中，敬请关注！

作者：北京至本管理咨询有限公司首席股权设计师 邱清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