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萝卜,早萝卜
2024-03-22 15:38

迟萝卜,早萝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李颖迪,摄影:李颖迪,编辑:chen ,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讲述了胡秀林和陈瑙两位女性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面对困境和挑战的故事。

• 💪 胡秀林坚持种地,展示了她对土地的热爱和坚持不懈的努力。

• 🌿 陈瑙在楼顶种菜,展示了她对家庭和自己生活的独特方式。

• 🔥 两位女性面对困境时都展现出了坚强和毅力,值得我们学习。

01


胡秀林走到了离死亡很近的地方,这现状她已经明白。那天,她在儿子家里——为给他带三个孩子她才离开村子进了城。他们生活在长沙郊区一个叫榔梨的地方,在榔梨一个欧式建筑风格小区的一个房间,她一觉醒来,四肢僵硬,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空中。早晨,儿媳来到房间。“妈。”儿媳正要说。“孩子半夜哭,你怎么不管?”于是儿媳看到了她僵硬的四肢,看到那双直勾勾的眼睛,还有想要说点什么却无法发声的嘴。


一天过后,胡秀林躺在医院。护士走过来,将她从左边翻到右边,从右边翻到左边。听得到吗?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此时终于转了转。


还好,送得及时。在场围坐着她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是没吃降压药吧?是不是昨晚打的那通电话?还好此刻她没有成为他人的负担,因而谈话走向轻松一面,而非相互犹疑、推卸与指责。


从医院回来后,胡秀林做了两件事,其一,她为自己买了一口黑色的乌木棺材,放在村里的老屋。棺材涂着油亮的漆,头部有祥云纹路,沉甸甸地摆在堂屋中间。七年前,她丈夫便是躺在一口相似的棺材里,在唢呐声、哭声和纸钱灰烬中运上了山。其二,回到长沙,带着如今有些迟缓的身躯,她又按往常的节奏照顾那块地去了。


地,是在城市里凭生造出来的。每当天刚亮,她从儿子的家里出发,一路经过小区里吐出喷泉的石雕蛤蟆、石雕人鱼,保安值守的门禁,车流不息的马路。她不走高架桥,也不看红绿灯,只是奔着对面的山坳去。山坳,连带着平地,被一道灰色的围墙圈起来,原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用来建楼的,现在没人管。在她之前,已有十多人在这里种地,有男有女,年纪相仿,六七十岁,都来自外地,随子女进了城。


胡秀林占了一亩多地。山坡前有一片,背后还有一片。冬天还没来的时候,她带着来客走上小路。夕阳薄暮,蚊蝇旋转的影子高高低低飘动着。地是长条形的,一些塑料桶分散在四方,下半身给泥巴染了半身黄。桶里存着绿汪汪的雨水。她越过枯竹扎成的篱笆,摘下上海青的嫩芯,不到手掌大。地里有芫荽,小白菜,圆白菜,白萝卜,深深浅浅的绿叶交叉成不同的直线。大蒜叶密密立着。空中飘来腥的气息,尿液和粪便的味道。抬头,远处就是胡秀林儿子的家,垂直的,静止的,将天空割开的高楼。


胡秀林念歌诀一样讲起地里的事。这是她的来处,也是她的皈依:


春天和夏天,日头长一些,五点钟起床。春天要种的最多,辣椒、茄子、豆角、四季豆、冬瓜、南瓜、苦瓜,都是春天种。夏天,白菜、小白菜、萝卜。然后是香菜,鸡毛菜。冬天不种菜,种土豆、油菜、小麦。


红薯呢,四月里种,八月里挖。


玉米,三四月种,七八月收。


花生,清明种完,六月底就能收。


七月种的叫早萝卜,九月种的就叫迟萝卜。


有时候种棉花。长沙不是天天下雨的,可以种棉花,前年给娟她们打了两床棉被。


还有葵花,矮的葵花,结很小的黑瓜子,去年收了八十多斤葵花籽,拿到旁边村里机器去打油,不要钱,他们只要渣滓,用去养鱼,做肥料,打了三十斤油。


她只用一把镰刀,一个锄头,一袋小米样复合肥料。积水的塑料桶是从附近工地捡来的,捡了快两百个,拢总值三十块。在水里化开肥料,一桶能浇半块地。不打农药,随虫子吃。如果一直不下雨,她说,那就偷国家的水,路边的消防栓,大家都去那里偷水。


现在,镰刀、锄头、塑料桶失去了用途。镰刀搁在阳台柜子。那是把老刀,起了锈,还沾了一些泥。锄头呢,靠墙立着。上方是儿媳养的观赏剑兰、鸭掌木、铜钱草。攒下的两百个塑料桶全部卖给了收废品的人。


胡秀林坐进烤火的被炉,看着六岁的孙女调电视。在楼里生活,她总是喜欢把门敞开,微弱的凉风从对面窗户传过来。也许这会让她想到村里的生活。在村里,从没见谁是关着大门过日子的。也因为胡秀林的坚持,这房子可以说变成了半封闭的。


房子只做简朴的装修,三室两厅。客厅和厨房挨在一起,一张木桌子,四把木椅子,靠墙放着一面电视机。读初中的孙子睡在靠近大门的房间,因此来客绝不会忽视男孩的房门,那些醒目的黑色字眼,严禁,禁入,这是我的房间。往里的两间房正对着。一间儿子儿媳睡,另一间胡秀林和小孙女睡,也最小,放完一张上下铺的床就没多少空间了。胡秀林想到要给来客展现地的收获,就从被炉里出来,到了房间。她翻开床单,将下铺床板打开,找出一个麻袋。麻袋里是花生。地里的土不如老家的土,她说,你看看,这花生,干瘪、难看的很。她搓开一颗花生,积尘和红色皮屑一同飞扬着。等那颗干瘪、难看的花生送到嘴里,她又走到冰箱,打开门,展示里面仅存的三颗大白菜,两颗小白菜,一袋油菜,一袋红薯。她的收成只剩下这些了。


但是那葵花给鸟吃掉了好多,鸟来吃,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只能去守。


“你抓过一只鸟。”听到这里,孙女在旁边说。“奶奶你忘记了吗?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鸟。”


那时孙女还要更小,胡秀英带着她去菜地。等孙女大了一些,不爱跟着她去地里了,宁愿待在家,玩手机,打《我的世界》。


小女孩又说,你知道华子吗?我哥哥天天要抽掉一包华子,他还偷我妈妈的钱,还摔手机,抢奶奶的手机。


女孩带着来客去卧室门前看,指着那些黑色的线条说,你瞧我哥哥呀。她坐上一辆塑料滑板车,在客厅里绕圈,绕了两圈就累了,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在屏幕里把一个个方块叠起来,叠成城堡的样子。


还有个男人坐在一旁。他是女孩的父亲,胡秀林的儿子,四十来岁,戴着眼镜,时间将他的脸填得更宽了。年轻时,他在工地刷油漆,也给小饭店做下手,就是坐在门前往一杯杯的橘子水里兑香精。后来在网上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做工程生意,赚了钱,两人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像总不嫌多似的,可生下来之后,这些孩子倒像是与他俩无关了。三个孩子一起交给胡秀林——就像她将那棉花、葵花、油菜、白菜的种子或秧苗插到土里,最后长成什么样子,听天由命——现在这第一个孙子成了与全家人为敌的角色,六岁的孙女更爱和手机做朋友,而最小的孙子还在摇篮车里头。


“种地是最不值钱的事。”男人一直说着工程生意,希望将话题引到他身上来。


“年头不好过,工程款收不回,天天催,天天催,明年我去做家庭主夫好了,你说我给大哥开工资每月一万块,给弟开工资每月一万块,养活一大家子,一年到头就我自己赚不了钱。种什么地?都是赔本。”


胡秀英不懂儿子的生意,只是继续讲地里的事。去年,那次中风前,她收了一千多斤红薯,全部挖出来,装进麻袋,让儿子开车拖到电梯。后来她拖着红薯去卖,摆在街边,两块一斤卖掉。但水果是不能种的,时间要太久。前年种西瓜,被路人一偷,就摘掉啦。去年还被人偷了两次辣椒,不知道是谁偷的。她慢慢抬起头。眼睛再也无法集中在什么地方了,如两片浑浊的湖。


麦子以前种过,在老家也种,大哥还是十几岁的时候,我一个人守在田里,清明下了暴雨。我蹲在那里,种了好多小麦,每块地都种了,但下暴雨全部打掉了。


我爷爷是地主,胡秀英记得童年时期连绵的房子,土改期间被拆掉,分走,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她是老大,还有三个弟弟。没有东西吃,去生产队记工分,看牛,割很高的锋利的冬茅草,用来喂牛。二十岁那年,她接受了相亲,嫁到一个叫做新麻地的村子。那时候我不同意嫁的,不是自由恋爱,她说,但我家成分不好,最脏最累的活都要做,要是成分好,我就不可能嫁到这里来。新麻地是无尽的石头山,陡峭的山崖囚禁着这里的村子也囚禁着这里的人。房子那么小,没有墙,用竹板围起来,就在堂屋生了四个孩子,都在那里生的,没办结婚证,我不同意,但是孩子也生了,她说。


后来,她和丈夫一起种水稻,种麦子,种烟叶,种红薯,养大四个孩子。孩子一个个离开村子,去了城市,带回金钱,也建起新的水泥房屋。鞭炮声轰鸣作响。搬进新家后,没多久,丈夫生了肠癌。那是一天福都没享到,她形容丈夫。她独自在村子里继续生活。再然后,孩子有了孩子。进城七年,她很少离开儿子家这片地方,只有一次去了湘江边,看领袖的头像。韶山是她一直想去的,但也还没去过。直到又有了地,胡秀林才像主人似的去照看那些菜秧子。


2024年1月,冬天,胡秀林接到电话。电话里说,地被推了。推土机铲平一切,填上沙子。她因此失去了一千颗油菜、一百颗白菜、一小块土里种着的迟萝卜、两百多颗土豆。推地一事早有传闻,人们说附近的高科技公司要建楼了,也有说是外国人要来此参观,失了形象。但直到推土机开进地里前,没人相信这会真的发生。


她重新带着来客去看那块地。铁门上了锁,人站在缝隙前。山坳盖上绿色纺织布,就像长出了新鲜的皮肤,随泥土厚度起伏蜿蜒着,唯有一些塑料桶留在纺织布上面。什么都没有了,她说,我的油菜,白菜,萝卜,都被沙子盖掉了。她穿过马路,走到另一个工地。铁皮瓦挡在面前,扎着铁丝,上面有一个“施工重地,禁止种菜”的牌子,底下是块凹陷的地,可能曾是个垃圾场。芦苇连绵,掩盖着铁皮罐、泡沫盒子和浑黄的废水,另一侧是零散的一块块方形菜地,种着成片红菜苔,还有白菜和卷心菜,胀得快烂了。


胡秀林贪婪地看着这里的地,又想到老家屋后的那座山,山上有一片她种下的竹子,一百多颗。春天,竹笋又甜又好吃。当她离开村子,进了城,竹林生了虫,一颗都没有了。没有了,地也没有了,如那场暴雨打掉了田里的麦子,如她的人生中占有过又被轻易剥夺的那些记忆。






02


早晨从叫醒女儿开始。别睡了,醒醒,陈瑙走到孩子门前,敲上两声。第一遍总是叫不醒女儿的。她先到厨房,盛前晚准备的粥,通常是黑米、莲子、百合,或者蒸一笼银丝卷、黄金糕、南瓜饼。一刻钟过去,再到女儿门前。再不起就真迟到了啊。这回的敲门声要更重。女儿睡眼朦胧推开门,来到浴室。牙刷提前用开水烫好了。如果女儿把牙刷刷头往下放,陈瑙是一定忍受不了的,会固执地将它倒过来。


吃完饭,她先下楼,启动电瓶车。女儿随后下来,也上车,坐在后面。两个身子坐稳后,陈瑙沉下两只脚,张开船桨一般,车和人才一齐往前越过小区门槛。外面是条窄路,车子却很多,拥堵不断。电瓶在车和车之间穿梭。如果是雨天,塑料雨衣沾了水,沉沉地贴在身上。如果到了夏天,烈日糊得睁不开眼睛。冬天,湿冷的风像割脸似的,就在前面搭上棉袄围挡。她这样送女儿去学校也有五六年了。


女儿进了校,电瓶车调头,往菜市场开去。想吃什么,她总在送女儿的路上这么问。其实女儿多数时候都给不出答案。随便、都可以、都行。在菜市场里她就着心情挑,新鲜的平菇、鸡腿菇,牛腱子,卤鸡爪,洗掉生蚝上面的泥,有次挑了一锅大闸蟹,没想到在桶里淹死了。最后买一袋荸荠回家。生的荸荠更脆,更好吃,不过她担心寄生虫,折中办法是用开水烫一遍。做好中饭,再开车去接。回到家,摘掉两个头盔,将桌上保护热气的笼子打开。吃过饭,女儿缩在沙发里睡午觉,她躺在一旁看手机。半小时过去,她拍醒女儿,开车去送,回来做晚饭,晚上再去接。忍受重复。这便是一个家庭主妇最大的职责。


生第二个女儿时陈瑙已经三十六岁。可能因为年纪大了,女儿出生后,病总好不全,一阵一阵烧,身上生出鱼鳞一样的皮块。她去医院,拿回黑色的药膏,总是在晚上——那会儿家里的灯坏了一盏——在灰白色的灯光下面,让女儿的两条腿搭在她身上,她拿来保鲜膜,将药膏敷上去,裹上厚厚一圈。有霾的时候,女儿发了哮喘。她决心给女儿办休学,带她离开长沙,到广东一个叫海丰的县城呆着。温暖的空气能对女儿更好,她这样想着。


也是在那一年,家里进了小偷。再回到长沙,她发觉厨房抽油烟机的那面窗户被砸了,玻璃碎了一地。窗户是深蓝色的,积了多年的油渍,如今敞开着大口,最外面不锈钢防盗网断了好几根。家里没放什么值钱的东西,倒没丢什么,除了两根k金项链。没人报警,邻居也没在意。她大概猜想,应该是在某个夜晚,小偷一直爬到顶层,越过栏杆,站在屋外的平台,冒着跌落的风险,从上往下撬开不锈钢网。她能想到他得手的表情,然后进到家里,翻开衣柜,化妆台,书桌。


太好笑啦,他一定大失所望,什么都没有。她后来转述时这样说。


这座位于八层的房子是丈夫2001年买下的。因为顶层,价格也最便宜。陈瑙最初倒不担心渗水的问题,买房时听说顶层还附赠一块地,她便想,未来这地一定有所用途。她和丈夫在房子里度过了最初的婚姻时间,养大了第一个女儿。丈夫做油漆生意,她帮忙打理会计事务,后来到新东方厨校进修,开过饭店。饭店生意不算顺利吧,挣的都是些辛苦钱,早晨三点起床,忙活到晚上十点。等第二个女儿出生,见这女儿身体不好,她关掉饭店,终于甘心接受了母亲的角色。


如果将生活比作剧场,那么陈瑙的幕后、台前,此后便完完全全聚焦在这座房子里了。


每天拖三遍地。碎布做的拖把在瓷砖上留下蜗牛粘液样的痕迹。拖到丈夫和女儿的脚下。请抬脚。他们抬脚。再将拖鞋拿到拖把上擦一擦底。在桌前摆满盘子,做完饭,先不吃,要到厨房里洗净锅,擦干灶台。洗一桶衣服,晾一桶衣服,阴雨天晾不干,在丈夫和女儿洗澡前将衣服拿到暖炉上烤,有时没注意,把内衣烤出一个洞。老了,老了,记不住事了,她说。


丈夫:

总见在花钱,悠着点吧。只出不进,自己去算账。


陈瑙:

杂费很多。每天买菜买水果,都是在网上进行,昨天还给女儿买了药。


大女儿在房间里工作。二女儿在房间里学习。丈夫在客厅躺着,宣称在炒股。陈瑙是这出戏的主角却又不是。于是在某个时刻,她上楼,在楼顶开了一块新天地。


先是从楼下的五金店买来一些红砖,搭在金属板上,围拢一个正方形,搭了三层。金属板原是用来隔热的,两层板子中间夹一层泡沫,随着时间它逐渐老去身上也生出星星点点的锈印。再运来黑色的泥,铺在塑料布上。最先种辣椒、白菜、萝卜、红菜苔、小番茄,然后是紫苏叶、大蒜。中央还有一些塑料桶,装了厚厚的泥,插上竹子,让豆角和苦瓜攀着弯弯的胡须。她不爱用化肥,只将打过的鸡蛋壳、留下的剩饭剩菜沤在一起,过上一段时间就浇到菜地,养肥橘色的苦瓜、深邃的紫苏叶。有时靠雨水。有时从家里打水到楼顶。冬天好一点,一周浇一次。夏天就要勤快一些,每天都要浇。


这是妈妈自己种的——现在,每当做豆腐蛤蜊汤(里面飘着紫苏叶),萝卜炖牛腩,清炒红菜苔,陈瑙都要自豪地向两个女儿补充一句。


从地理上说,胡秀林的地——还未被推倒前——处在长沙的郊区地带。那么陈瑙的地,则是在长沙城中心。地对面是座高三十层的楼房。刚住进来时,这房子还没起。后来这楼遮去不少家里的阳光。再远处是全季酒店、一座摩天轮,夜晚散发出重重叠叠的灯影,如鬼魅游荡的背景。还有些相似的老楼,人们在楼顶晾着床单,有座球形水塔。不过放眼望去,灰扑扑的楼群中,只有陈瑙家的楼顶是绿色的。


后来女儿身体好了些,她想到要继续工作。拿了五万块去投资楼下汗蒸馆,被老板说服的,不出一年,店子倒了。她又找到辅导家教的活,教三年级的孩子,语文和数学。去辅导前她紧张得通宵睡不着。于是还有紫燕百味鸡的服务员、月嫂、商场保洁员这些选项。想到家里还有个没长大的孩子呢,或者说也出于对外面世界的恐惧吧,她还是自我说服,放弃了。


陈瑙:

孩子们:我这一次下死决心和你爸离婚,如果你爸不答应,我去跳湘江。

你等法院传票吧。

他要和别的女人生儿子,难怪这些天,天天念叨儿子的事。


丈夫:

她是个疯子,在群里乱讲,疯子。没有起码做人的准则。

她老是盯着手机不放,小区邻居都为我鸣不平。


如果欺瞒是无声无息的也就罢了。她总是如此轻巧地就能发现证据和端倪,好像丈夫从没打算刻意隐瞒她——毕竟欺瞒也要花心思和功夫。拟好离婚协议。解散家庭微信群。财产分割时丈夫还在说个不停,这家里哪分钱不是我赚的。


过年,她带着女儿又去了海丰。黑夜里湿润的海风吹得人眼睛发紧,她和女儿走在海岸,讲这次一定要离婚。我这心脏总突突跳个没完。她以此作为坚持离婚的理由。回想起童年开端,困苦的农村生活,糠咽菜,酱萝卜,带到学校配白米饭吃,吃一周,回家将剩菜倒在猪槽,父亲不忍浪费,竟又从猪槽中捡起萝卜来。


十八岁她开始和丈夫恋爱,也是在那年她的母亲喝农药自杀。丈夫寄来情书。瑙,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怀孕,结婚。她和丈夫一起迁徙,从南方到北方,再回到南方。钱一捆捆来到家里,把人喂饱了,让丈夫的身体和精神都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一夜之间丈夫又失去了钱。两人都得了失心疯,丈夫盯住股市的k线图,而她盯住的则是丈夫的手机。我的心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突突跳个没完。


回到长沙,她种地越来越勤快。有天女儿回家,走到楼顶,刚踩上金属板,掀起一大片灰色的鸟。鸟啄去了叶子,只剩下粗糙的脉。她加紧巡逻,每日到菜地蹲守多次。后来在地里竖起木棍,套上红色和白色的塑料袋,佯装是城里的稻草人。这方法倒十分有效。


女儿问她。“要不要再婚。”她蹲在地上,拔土里的杂草。


“不找,”她说,“人活到半程,男人不是想骗钱,就是想找免费保姆。”


楼顶绿意盎然,四季未曾间断,有时夹杂星星点点的红色。她摘下成串的番茄和辣椒。葱是每天都能摘的,空中总是掐断的辛辣味。


另一天,菜地出现了狗的身影。那是一只小狗,长长的白毛,身上很脏,看不出品种,有一双胆怯又无辜的眼睛。那时陈瑙到菜市场去买蘑菇。蘑菇摊贩认为她也许是个生活条件不错的人,执意要将狗送给她。狗一岁多,在蔬菜堆中生过两个孩子。分娩让它有了漏尿的习惯。狗爱去楼顶,围着菜地转,但从不破坏什么,偶尔还会对着盘旋空中的麻雀叫,像帮着陈瑙捍卫这里似的。


五十岁那年,二女儿提出自己睡。我们分房间吧,妈妈。一个女儿已经远离了她,而另一个女儿正在尝试摆脱她。


现在,只有这狗跟在陈瑙身后。冬天,下了冻雨。楼顶的电线垂下晶莹的泪水。油菜的叶子上结出一颗颗小冰珠,沉甸甸地搭在彼此身上。狗冲出去老远,越过石柱,围着稻草人转了两圈。这冻雨不会压垮楼顶上的菜,让屋子塌了吧,陈瑙自言自语。风来了,将稻草人吹得哒哒响。狗叫了两声。




03


那天在医院我看见我奶奶躺在病床上鼻子里都是血,于是我知道了这是迫在眉睫的死亡将她在病床上的身体压出了形状。空气中是充盈的消毒水味,人们带着紧张、疲倦或木然的神情。


路上我母亲一直说,昨天晚上她不该给我奶奶打那通电话,讲她前夫的事。她说这是她的罪但她就是那种要将自己的不幸昭告天下的人。


在2023年冬末的这一天,我奶奶与我母亲坐在一起,聊着两块菜地的事。房子的女主人回家了,搬回一盆孔雀竹,叶子落雨一样摆在客厅。时间到了,母亲说我们该走了。拿点萝卜回去,我奶奶说,这是迟萝卜腌的加了辣椒和盐。奶奶又说你拿点桶走吧,回家去种豆角。我母亲说不用了她那里桶很多。那天晚上我梦到房子着火了,大火从隔壁来一直烧到楼顶。我和母亲在客厅。母亲问我逃走前要带些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我问她你呢。她说楼顶的菜啊,不能让它们给全烧了。我看到火苗正从窗外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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