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二怒汉到十二个温柔的日本人

三谷幸喜

三谷幸喜是日本知名的喜剧大师，1961年出生于日本东京都，大学就读于日本艺术学部戏剧专业。在校期间三谷便成立了剧团，之后又以编剧的身份参与了舞台剧、电视剧、电影等内容的创作。

他的《有顶天酒店》《新选组！》《了不起的亡灵》《古畑任三郎》等作品在日本口碑爆棚。虽然在中国三谷幸喜还算小众，但粉丝们对他的作品也有极高的评价，称他“对生活细腻地感悟、粗犷地戏谑”。

本文摘自三谷幸喜与作家松野大介的对谈录《笑之大学》，文中三谷谈到了自己将著名电影《十二怒汉》改编为《十二个温柔的日本人》的故事。

三谷： 我大概是在十岁的时候看了《十二怒汉》（12 Angry Men，1957），大笑了一场。12 个成年人聚起来认真讨论一件和自己毫无瓜葛的事，那场面太怪异了。我想没有多少十岁的小孩子会一边看《十二怒汉》一边笑个不停吧。

那时我便意识到“原来我喜欢喜剧！”。顺带一提，我喜欢的电影，像是《十一罗汉》（Ocean’s 11，1960）、《得克萨斯五人组》（A Big Hand for the Little Lady，1966）和黑泽明导演的《七武士》，都把人数加入片名里，以团队为主角，描绘一群人聚到一起挑战或者战斗的故事。《大逃亡》虽然没把数字加进标题，但我很喜欢它单一场景的设定。喜剧、密室、群像成了之后我作品里的三个重要元素。

而同时具备这三个要素的正是《12 个温柔的日本人》——剧团成立以来的第一部独幕剧。

简单介绍一下原型《十二怒汉》的情节：为了得出被指控杀害亲生父亲的黑人少年的判决，陪审员们在一个房间里不停地讨论——主要情节就是如此。我二十多岁时观看的电影版主角是亨利·方达（Henry Fonda），其他11个人都认为少年有罪，只有他主张无罪。随着讨论的进行，认为少年无罪的人数一点点增加，直到所有人都被说服得出无罪的结论。西德尼·吕美特12导演的调度和黑白画面让影片的氛围愈加肃穆。

作为对本作的致敬，《12个温柔的日本人》假定日本也采用陪审员制度，故事的设定如出一辙，被选为某杀人事件陪审员的12个人聚在一起讨论案情。与原作不同的是，第一次投票时所有人都认为被告无罪（大家都是好人啊！），但其中有一个男人（意见和其他陪审员相左，一直坚持到最后的也正是这个男人）因为“想再讨论讨论”，所以改投了有罪。大家别别扭扭地讨论着，一会儿认为无罪的人占了上风，一会儿主张有罪的人又成了多数，场面混乱不堪，和美国的原版大相径庭。

在大家讨论的过程中，事件的经过、嫌疑人和被害人之间的关系渐渐清晰。同时，每位陪审员的个性也都十分突出，三谷先生的作品一贯重视人物的刻画。电影版虽然不是由三谷先生执导的，但也足以令人体会三谷剧本的魅力。

——我虽然没看过舞台剧版，但电影版的《12个温柔的日本人》真的很有趣。一开始所有人都主张无罪，但相岛一之扮演的有些较真的男子突然改投了有罪。于是大家先是一个个改投有罪，又纷纷反悔改回无罪，反反复复，根本猜不到结局。不过，如果不先看《十二怒汉》就直接看《12 个温柔的日本人》的话，还会觉得有趣吗？

三谷：请允许我讲句大话，就算世界上没有《十二怒汉》这样一部电影，我大概也会写出《12 个温柔的日本人》（笑）。啊，还是说得太过了。

创作这部作品的契机，其实是剧团舞台导演的退出。曾经有舞台导演对我组织剧团演出的方式大发雷霆，还记得那人当时说：“你就不应该再在戏剧这行待着了，既然要干就请你把心思放在上面吧！”我以前的确是太随意了，想着“做到哪儿算哪儿”，创作时总是容易妥协，常常觉得“算了，就这样吧”，没有自己的坚持，不会有多少真正热爱戏剧的人愿意跟着这样的团长。剧本出来得迟，排练就花个三天刷刷刷地搞完，有些团员不认可这样的态度，舞台导演更是马上就请辞不干了。

但是，一旦少了这个在暗转时改变布景的工作人员，就无法起用大型的舞台装置。表演空间也逐渐越缩越窄。既然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去想什么布景啦暗转啦换场啦，就让演员从头到尾都待在舞台上。循着这个思路，脑子里蹦出了“以自己的方式改编《十二怒汉》”的想法，这又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决定。

而且，那时候剧团里的演员们都有了明显的进步，能力上大概可以胜任这样一部剧了。

问题在于，这部剧的风格和之前带有奇幻色彩、偏向音乐剧的剧团定位截然不同，我很担心观众能不能接受。何况剧本里其实没埋多少笑料。

《十二个温柔的日本人》剧照

本剧就这样在不安之中开演，观众却纷纷“笑纳”。这回我也站上舞台演出，所以能感觉到观众席里的动静。一直沉默不语的11号陪审员开始反击时，明显能感觉到观众们合力在为他鼓劲，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首演结束的那一刻，我和所有团员都确信“这部剧成功了”，这样的体验也是头一遭。

观众们笑得很厉害，不过，那时候的观众应该多半都不知道《十二怒汉》这个原型，录像带的数量本来就少，而且还是部年代久远的黑白片。

其实我更希望观众在看《12个温柔的日本人》之前，能先把《十二怒汉》看了。在各名陪审员“有罪”或“无罪”的主张被推翻的基础之上，感受到“主张再次被推翻”的那种二度反转的快感。

——反过来，如果先看了您的《12个温柔的日本人》，后来才看了原型《十二怒汉》的话，说不定能理解为什么十岁的三谷先生在看《十二怒汉》时会大笑一场。没准他们也会有和当时的你一样的困惑：为什么这些黑白电影里的人要为与己无关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呢？

三谷：的确有可能。

——剧本的水平也十分了得。随着辩论的进行，观众从一个个陪审员的发言中渐渐掌握了案件的全貌，这点就很厉害。

三谷：其实有点硬往这个方向上靠的意思。因为一开始观众不了解案件的情况嘛，所以这么写反倒容易一些，也不用考虑太多，只要设计一个容易解决的案件就好了。

《12 个温柔的日本人》里，我自己觉得很满意的是刚才提到的观众反响热烈的一段：因为全从自己的感觉出发而在讨论中处于劣势，战战兢兢连话都说不好的大叔大妈被众人逼问“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位自称隐藏了律师身份的“帮手”，让他们不再孤立无援，这样形势一下逆转了。从这里开始，那些原本反对大叔大妈的陪审员们一个个被说服，这个故事也有了“跌宕起伏”的意思。

这种趣味，在我看来和《三国志》类似。

本以为是敌方的人忽然和自己站在了同一阵线；原本处于下风的家伙忽然有了援军，最后令人振奋地掀翻强敌；已经穷途末路的主人公意外得到贵人相助，重新崛起…… 我喜欢这样的故事，想用自己的方式演绎出来。大概谁都没有注意到，《12个温柔的日本人》中的趣味和《三国志》是同一回事。

既有骑墙的家伙，又有一个一个去为自己争取同伴的人，这些都是《三国志》的重现。正因为这些地方处理得好，所以整部剧才变得有意思。

虽然写了很多年剧本，但实际上在我看来算得上出彩的本子只有《12 个温柔的日本人》和另外一部，即2007 年首演的《知己的羁绊》。这么长时间以来，在故事的层面上让我产生“干得漂亮，这是个好剧本”这种想法的只有这两次。我时常在想，对一个编剧来说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失忆的总理大臣》剧照

——“干得漂亮！”这样的感觉只有过两次吗？

三谷：写着写着倒是会有那种“来了来了感觉来了！”的时候。“干得漂亮”的感觉真的只有两次，这种情况真的很少见。也可能是我不擅长吧。

——这也相应地体现了《12个温柔的日本人》的完成度之高啊。

三谷：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我做了12个小纸人，想象有一张陪审员交谈时用的桌子，把纸人排列到桌边，挨个设想“这个人在这个时候会想些什么呢？”“现在是谁在和谁说话，谁又是内心最为动摇的一个呢？”，然后一一写下来。

我还为每个人画了心理图表，用来标记每个人从故事开始后的哪个时间段里倾向于有罪判定，哪个时间段里又倾向于认为被告无罪。我是学理科的，所以习惯用图表来表现人物发言背后的含义。

——像“现在，某某人认为被告无罪的心情占30%”这样吗？和商业公司里销售部的工作很像嘛。

三谷：没错，就像业绩说明一样。

——但是，和反映市场的数字不同，因为反映的是人心理状态的变化，所以应该会出现“这个人认为被告无罪的心情从50%下降到20%，但这个变化在观众看来没什么说服力”的问题吧？

三谷：我会一边看着图表一边想，从50%下降到20%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又对这个人的心理施加了怎样的影响。真的很有意思。

——不会有“这个人从一开始一直坚持认为有罪，最后却转变为认为100% 的无罪，怎么看都不合理”这样的障碍吗？

三谷：《12 个温柔的日本人》没有这种障碍，因为我始终清楚地知道所有人的想法应该在什么时候都达到100% 无罪。

——这部剧上演之后，剧团就开始获得人气啦？

三谷：没错，《演出不能停》（1991）也积攒了不少人气。东京Sunshine Boys 借着《12 个温柔的日本人》开始崭露头角，剧评也是随处可见，之后马上就被改编成电影。原本我是希望剧团的演员们能直接出演电影版的，但最后只有相岛一之和梶原善演了电影版，西村可是相当不甘心啊，嚷嚷着“为什么我就不行！”，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所以，趁着相岛和梶原因为拍电影而不在剧团的空当，我让西村第一次以主角的身份在《演出不能停》里登台。观众们都很喜欢这部剧，演出结束后全都起立鼓掌，掌声久久没有停下。排练室里有些演员都开始洗澡了，掌声还是没停下，大家只好又出去谢幕。西村从这时起也开始得到关注。的确，他演技好、形象佳，被注意到是早晚的事。不过最近的几部作品好像都没能展现他的魅力，我觉得有点遗憾。

三谷幸喜和香取慎吾

——把时间稍微往前拨一拨，请介绍一下您在日艺组建剧团的经过。

三谷：入读日艺之前，我在念高中的时候，就用8毫米摄影机和剪辑工具拍过有配乐的电影，也就是独立电影。不过我拍的电影和其他狂热的电影爱好者拍出来的电影完全不一样，其他业余的电影大多是15分钟、20分钟左右的影像。而我的电影像是台词很多的舞台剧，长度有50分钟。

——像是在拍一场舞台剧的演出？

三谷：其实我曾经有一次把自己拍的电影投给了匹亚电影节8，结果完全没有人欣赏。因为只是用糟糕的运镜对着说台词的人拍了50分钟，谁看了都会烦的。那个时候我就明白，我喜欢的不是影像，而是故事和台词。所以我没有选择日艺的电影专业，而是选择了戏剧专业。但是当时我所在的剧本专业学的都是戏剧的历史，别的导演、舞台美术、表演等专业的同学会通力合作排练舞台剧，只有剧本专业的学生被排除在外。所以为了能演舞台剧，我只好自己组建了剧团。

——再把时间往前拨一拨，您是否从小时候起就想过要自己创作舞台剧呢？

三谷：我写剧本和表演的起点大概都是“一个人玩”吧。小学的时候，我搜集过几百个“1∶35微型军队系列”的战车和士兵模型，我还有很多大人买来用于装饰的士兵模型。我经常一边移动那些模型，一边从头到尾排演自己想象的故事。因为只有士兵的模型，所以不管什么故事都只好交给他们演了（笑）。一个人和这些人偶玩耍的经历变成了我的起点，或者说我的“根”，人偶后来就变成了剧团。

——起点是几百个士兵人偶，然后大学的时候变成了现实里的剧团。

三谷：一开始我只是去前辈们的剧团帮忙，剧团名字叫“昭和月影斜”，做的是当时流行的地下戏剧，剧团的定位近似于唐十郎9的红帐篷。我是因为喜欢好莱坞的电影才开始学戏剧的，对地下戏剧的风格没什么兴趣，所以很快就退出了。

不过我很喜欢“聚到一起，排练，正式演出，结束之后一起庆功”这个流程。我从小就很喜欢《大逃亡》（The Great Escape，1963）这部电影，它讲的是一个一群人团结起来一起去挑战、去作战的故事，《七武士》（1954）也是这种类型的电影。这样的故事设定和大家聚起来组建剧团排练演出的画面重叠在一起，让我觉得演舞台剧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反正要演，不如演些自己喜欢的故事！”——这么想着，我就组建了自己的剧团，也就是东京Sunshine Boys。

——我在前言里也提到过，在我还是年轻艺人的时候，您曾经评判过我的搞笑梗。那时您也是刚毕业，剧团也还没什么名气吧？

三谷：西村雅彦等后来为剧团带来人气的成员当时还没有加入。剧团初创时的成员有我的同学、我同学的学弟、那位学弟的朋友，还有我念高中时的朋友。

我的感觉其实很矛盾：作为观众的我喜欢“集体作战”设定的电影，但作为一直自己一个人玩的独生子女，我一点也不擅长“集体作战”这件事（笑）。这样的我却组建了自己的剧团，多矛盾啊。这个矛盾成了我一生的课题。我既不是带领大家前进的领袖，也不是排练后招呼大家一起喝酒的大哥，其实只想一心扑到剧本上…… 但因为是我自己组建的剧团，所以只好勉为其难地担任团长。

——矛盾就像是您的人生主题，之后也常常出现。您一开始并不是团里的导演，对吗？

三谷：一开始导演的工作交给了另一位团员，我就只写剧本。在大概有100个座位的小剧场举行了公演。当时正好是冢公平（假名：つかこうへい）最受欢迎的时期，野田秀树也刚刚崭露头角，所以日艺的其他剧团大都很崇拜冢公平或者野田秀树。我的兴趣却在别处，总想着能写出好莱坞电影一样的舞台剧。

就在我怀疑舞台剧是不是真的适合我，甚至想过要放弃的时候，我在西武剧场（现在的PARCO剧场）看了尼尔·西蒙11的喜剧《单身公寓》，主演是石立铁男和杉浦直树。我很喜欢石立先生在《漏水的壳》（日本电视台）这样的家族题材喜剧里的表演，杉浦先生在《岸边的相册》（TBS电视台）里的表演也很棒。另外，我还很喜欢尼尔·西蒙担任编剧的同名电影。实际看过舞台剧之后，我觉得十分有趣，觉得如果能做出这种东西，那我愿意继续坚持下去！尼尔·西蒙、石立铁男、杉浦直树和舞台导演福田阳一郎，他们一道把我留在了戏剧这一行。

——是因为日本的名演员演出了您心目中的好莱坞式喜剧吗？

三谷：嗯，所以我决定“要做出像以前的好莱坞电影那样妙的喜剧”，于是写了剧本，去了小剧场演出。但这样的表演和别家的差别实在太大了，没人买单，更没人议论。我那些同辈的剧团一个个都得到了观众的认可，只有我的东京Sunshine Boys无人欣赏，剧评什么的一篇也没有。

不过，大概在我以编剧的身份参与《果然还是喜欢猫》之后，东京Sunshine Boys的演出也开始有观众捧场了。

说实话，因为之前既没有观众，又不见剧评，所以就暂时把剧团解散了；重建时，西村雅彦、相岛一之、梶原善等后来东京Sunshine Boys 的明星成员就陆续加入了。和西村认识是因为看了他在文化座的表演，觉得这家伙真有意思呀，就邀请他加入了。梶原善是松重丰介绍的。音乐人甲本浩人的弟弟甲本雅裕和梶原一样是冈山县人，介绍他的人只说“这家伙想进表演这一行”。相岛一之是我后辈的朋友介绍的。相岛又在澡堂认识了演员近藤芳正。在这个开始有观众买单的阶段，我写的剧本并不以某一个人为主角，而多是以团体的形式进行的群像剧。

本文节选自

《笑之大学》

作者: [日]三谷幸喜 / [日]松野大介

出版社: 后浪丨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出品方: 后浪

副标题: 三谷幸喜谈创作

原作名: 三谷幸喜 創作を語る

译者: 林煌

出版年: 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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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芬尼根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