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中的邢岫烟|名利场|妙玉|宝玉|宝钗|邢岫烟|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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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石刘宴

梅乃一岁之魁，临春而放。大观园中红梅盛放，曹公安排了在一夜大雪后，天上仍是挫棉扯絮一般的琉璃世界中，大观园众多姐妹们盛装登场赏梅、赏雪的唯美画面。

曹公在刻画这场雪景时，如果是换成现代的导演，那就是脑子里有多台摄像机，不断调试着机位：切换远景、近景、特写等。

近景和特写镜头先安排一场名利场中特有的奢华高定秀吧！宝琴先登场，身披老太太赏的凫靥裘斗篷，金翠辉煌，凫靥裘取材于野鸭子头上的一撮毛，原料稀少，再加上是贾府最具权威人所赏，里子面子具足，宝琴走的是名媛华丽路线；宝玉呢，走的一以贯之的富贵闲人风：一袭大红猩猩毡，不出格也不出彩；黛玉走的是妥妥小仙女风：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脚上着的掐金掐云红香羊皮小靴和鹤氅上的红色相呼应，艳丽中透着飘逸；宝钗和李纨走的是清淡无欲风：都是青色进口羊绒料，宝钗的衣着要更精致一点，鹤氅上绣着同色斗纹；史湘云的穿着和自身性格一样，不走寻常路：着一件贾母与他的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里外皆是皮草，湘云这套服装演绎的是一个柔飒兼备，主打俏丽小子风。

曹公的曾祖父、祖父及父辈，都曾做过江宁织造，从小浸淫与这样的独特氛围感中，自然对于服装的面料、款式和颜色都十分精通和熟悉，此时他推给邢岫烟的特写镜头只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诸位看官，是不是对于曹公给予邢岫烟一带而过的镜头之吝啬有点讶异，这就好比在运镜时表现千朵万朵压枝低的喧嚣中，突然乱入了一簇毫不起眼的伏地生长的婆婆纳。

但各位看官且慢着，曹公并不偏心，有些时候，貌似的漫不经心其实是草蛇灰线，伏线千里。曹公让邢岫烟位列在“金陵十二钗”的副册中，岫烟是作为女配角出现，她的出场次数并不多，但深谙绘画技巧的曹公，深谙“山欲高，尽出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则不远，掩映断其流则远矣。”他用绘画中独有的横山断岭法来安排岫烟的一次次的从容出场。

“富在山中有远亲”，何况贾府这么一个富贵逼人的家族，自然免不了各色穷亲戚一一投靠，四美队伍（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投亲时，独薛宝琴入了贾母的眼，夸她比画上还好看，宝玉也只评价宝琴、李纨两位妹妹是精华灵秀，可见岫烟的容貌在一众姐妹中只是寻常。

贾母喜欢的女孩子是容貌出众，性格爽利，对于第一眼就寻常的岫烟并不在意，只淡淡吩咐大儿媳：

“你侄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

——话里话外是敷衍：看在亲戚份上，只是留宿几日，并没有一点喜欢和接济的意思。相比于薛宝琴的接待标准，就差不待见写在脸上了，此时的邢岫烟未必不尴尬。

百年之后的张爱玲曾经编了一出戏，里面把投亲的窘况描述得心酸又好笑：戏里面有个人拖儿带女去投亲，和亲戚闹翻了，他愤然跳起来道：“我受不了这个。走！我们走！”她的妻哀恳道：“走到哪儿去呢？”他把妻儿聚在一起，道：“走！走到楼上去！”试想一下，此时的岫烟内心活动会是什么：“走！走到园子里逛逛去！”

曹公给“岫烟”之名，是取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返”，又或者只是字面意思——烟气缭绕的山峦，“岫”和“烟”一虚一实，一动一静，“烟”里面含有透明、灵动却又不粘着的特质，这极美的名字里，似乎寓意着曹公虽然没有赋予岫烟良好的家世，还有着的是一对酒糟透了的父母；没有出众的容貌，内心的精神却是充盈和强大。

初入名利场，邢岫烟就毫无准备地先赴了一场名媛华服高定聚会。身着家常旧衣，裙布钗荆，自己本就是破落户家女儿，名利场中的“先敬罗衫后敬人”哲学和邢岫烟毫无关系，当事人不在意的就不存在，天寒地冻中，家常旧衣里支撑的是不卑不亢的风骨，赏雪赏梅联诗一样不拉，心情照样美丽。岫烟身上似乎有一种“钝感力”：大观园里的的富贵逼人是让我欣赏和体验的，不是让我自怜自艾的，内心的充盈和强大让她写出极具大家格局的诗句：“看来其实寻常色，浓淡由他风雪中。”尾联“浓淡由他风雪中”极妙，《红楼梦》著名评家陈其泰曾称邢岫烟为“书中第一流人物”，窃以为名副其实。

不管是《名利场》中的女主蓓佳，或是现代的凯特王妃，似乎没有一个人能从名利场中全身而退。张爱玲说过：“穷人结交富人，往往要赔本。”赏雪那天，平儿丢失了虾须镯，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邢岫烟的丫头——

“本来就穷，只怕小孩子没见过，也是有的。”

——事实是宝玉院里的丫头坠儿见猎心喜，偷拿了。这些无根无据的怀疑未必没有传到邢岫烟耳朵里，作为来投靠贾府的穷亲戚，贫穷是她的原罪，穷让岫烟体验到了阶层的不可逾越，也让邢岫烟体验到了贾府中“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势力，体验到了人性中不可避免的污浊劣根性。

寄居于贾府这个名利场中的有着主子身份的小姐并不只是岫烟一个，还有黛玉、湘云、宝钗这些大小姐们，她们遭遇怠慢时，黛玉是当场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湘云和宝钗是立即收拾包袱家去，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底气。邢岫烟呢，她的平民女儿身份让她懂得了在名利场中的审时度势、达观知命，她把自己的冬衣当了换得银钱，用于笼络紫菱洲的那些“鱼眼睛”们。等她未来的大姑子薛宝钗知道自己的困境时，岫烟也是不抱怨、不嗔恨，娓娓道来似乎是在讲述别人的遭遇。因为岫烟知道，到处诉苦只会展示自己的弱势，把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公布于众，对改变自己的命运局势毫无增益。

宝钗看到岫烟身上佩戴的探春送的玉佩，脑中警龄大振，立马教导主任上线，车轱辘好话坏话说了一堆，对岫烟实质性的帮助并没有多少，话语中操控有术，中心思想就是你虽然未来有可能“麻雀变凤凰”，但还是要安守本分，不能搞得小人乍富一般。这时岫烟的反应依然没有穷人的“高敏感性”，只笑道：

“姐姐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

岫烟主打一种世人怎么看我是世人的事的态度，不自辩不敏感，名利场中的鄙视链于她如春风化雨入池塘，不起涟漪。她的内核仍如海中礁石一般，海浪如何拍打自嵬然不动。

岫烟的美好品格让周围的人对她熟悉后，既敬且惜，所谓“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善良的平儿对自己毫无凭据的猜忌生出了愧疚心，送上了御寒衣物大红羽纱斗篷；凤姐也是，觉得她温厚可疼，给她如迎春一样的月例；黛玉是“兔死狐悲”，心生同情；宝玉也赞她言谈举止高逸如闲云野鹤。有些人身上有一种能量，会激发出周围人的温暖，邢岫烟身上恰恰有这么一种能量，她让众人愿意不吝惜奉献出自己的温暖，这也是一种美好的品格吧。

邢岫烟曾经在机缘巧合下，和妙玉做过十年的邻居，和妙玉有“半师”之缘，这十年的求学让岫烟有了出入名利场的淡定底气，自洽又自在。相对于妙玉来说，邢岫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没有妙玉的孤芳自赏，没有妙玉的锋芒毕露，但邢岫烟赢得了贾府这个名利场中上上下下的尊重和疼惜。其实，大观园的小姐们不论从家世、容貌、才情来说，起点远远高于邢岫烟，但真正比岫烟活的通透又自在的貌似屈指可数，邢岫烟在名利场中生活，她出世又入世，因为她深知“乱花不迷眼，富贵不迷心”大道至简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