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 / 吴鸿 

 

摄影 / 尤金妮娅·阿巴戈耶娃

 

在俄罗斯西伯利亚东北部,靠近北极地区的冰天雪地里,生活着一群群古老的驯鹿民族。几百年的悠长时光里,他们与鹿同行,四处游牧,生活静谧而美好,然而,这一切正在慢慢消逝。

 

与 鹿 同 行    

 

虽然已经离开故土多年,摄影师尤金妮亚·阿巴戈耶娃始终无法忘怀那曾如梦一般美好的童年记忆:长着树枝状犄角的驯鹿在人们之间穿行,静谧中充盈着恬淡的喜悦。那是一个立春时节,在度过漫长而黑暗的极夜之冬之后,驯鹿人从四面八方的苔原地区赶来,聚集在北冰洋沿岸的小镇提克西,共享春日第一缕阳光的温暖。

 

作为尤金妮亚的故乡,小镇提克西属于俄罗斯远东地区的一个自治共和国——萨哈(雅库特)共和国。萨哈共和国地处西伯利亚东北部,占地大约300平方公里,人口不到100万,是俄罗斯联邦境内最大的行政区,也是地球上有人居住的最寒冷的区域,最低温度达到零下71.2度。

 

 

 

生活在这里的道尔甘斯人,居住在一种名为“巴洛”的可移动小屋中,小屋搭在雪橇之上,由驯鹿拉着雪橇到处移动。

 

奇寒的气候孕育出变化多端而又极为特别的自然景观,北极苔原、山地、泰加林带都在此聚集。这里是俄罗斯北方土著小民族的聚集地,居住着埃文人、埃文克人、尤卡吉尔人、楚克奇人和道尔甘斯人。

 

他们如此多样,唯一能将他们联系起来的,或许就是几个世纪以来与驯鹿所共同度过的游牧生活。驯鹿又叫角鹿,个头大,雌鹿重达190公斤,雄鹿体型较小,也有大约150公斤。无论雄雌头上都生有一对树枝状的犄角,犄角每年一换。驯鹿喜欢生活在寒冷的地方,广泛分布于环北极地区,欧亚大陆、北美大陆北部和一些大型岛屿都有他们的身影。

 

 

 

夏季,埃文人将驯鹿放牧在营地不远处的森林里,驯鹿可自由活动。

 

他们以苔藓、地衣等植物为主食,也会吃树木的枝条、嫩芽、蘑菇、嫩青草。由于食物随季节发生地理变化,驯鹿进行季节性的大规模迁移也就成为必然,一次长距离的迁徙甚至可长达数百公里。夏天,驯鹿经常游荡在北冰洋沿岸,冬季放牧在森林苔原或北方原始森林地带。春季向北,秋季向南,几百年来始终不变。 

 

因为驯鹿的季节性迁移,以驯鹿为生的当地土著居民,也就这样几百年来南来北往地与驯鹿同行,过着游牧或半游牧的生活。捕猎驯鹿被认为是狩猎文化中最古老的一种,饲养驯鹿甚至能追溯到遥远的新石器时期,尤其在环北极地区,它是当地居民主要的食物来源之一。驯鹿还是便利的雪地交通工具,多亏了驯鹿,人们才可以穿越那些徒步难以到达的苔原东部的广大地区。

 

 

 

驯鹿是当地人非常重要的交通工具,多亏了驯鹿,人们才能穿越那些难以步行到达的苔原东部地区。

 

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国家像俄罗斯这样,能拥有如此众多饲养驯鹿的民族。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基本上只有一个单一的民族在捕猎或饲养驯鹿,在北美是爱斯基摩人,在北欧是拉普人,在中国国内蒙古敖鲁古雅乡是鄂温克族,而俄罗斯,却有多达20个民族饲养驯鹿。

 

多样的民族性,也使俄罗斯民族在饲养驯鹿的方法上各具特色,有学者从民族经济和文化角度将俄罗斯驯鹿饲养业分成四种类型。他们中有喜欢在夏季让驯鹿在牧场里自由活动的萨阿米人;有喜欢昼夜守护驯鹿,借助驯鹿犬放牧驯鹿,很少将驯鹿作为乘骑和载驮的涅涅茨人和科米-伊热姆茨人;与此相反,通古斯-雅库特人将驯鹿视为重要的交通工具,广泛使用栅栏和饲料饲养驯鹿;楚克奇-克里亚科人则喜欢在一年中的温暖季节,让驯鹿徒步迁徙,住在鹿皮圆庐里。萨哈共和国的五个民族里,埃文人、埃文克人的驯鹿饲养方式与涅涅茨人更接近,道尔甘斯人比较类似于通古斯-雅库特人。

 

 

 

埃文克人所居住的圆锥形帐篷,用树枝支好结构之后,直接覆盖上鹿皮,很保暖,当他们迁移的时候,只需直接将鹿皮带走,另起新房。

 

每 一 只 驯 鹿 都 有 自 己 的 名 字 

 

尤金妮亚的拍摄始于2007年秋天,拍摄中,她曾遇到一个拥有2000只驯鹿的巨大牧群,却惊讶地发现主人给每只驯鹿都起了名字,如同自己的家人一般。当一个新生的小男孩开始学会走路之后,父母亲就会将他带到自家的驯鹿群跟前,小男孩可以选择一只驯鹿,作为他专有的伙伴。长大之后,在埃文克人的婚俗中,男女双方订婚后,男方要赠送女方家一些驯鹿作为彩礼。结婚仪式上,女方要赠给男方一个叫“阿勒玛勒”的桦树皮盒,上边镌刻驯鹿头像,涂有各种颜色,象征幸福吉祥。

 

在丧葬仪式中,棺材起运之前,杀一二头黑色驯鹿,搭一个由四根木柱支起的棚,将驯鹿的头朝着日落的方向,以示驮着死者走向幸福世界。驯鹿崇拜是驯鹿民族万物崇拜之一。人们把驯鹿作为人与某些神灵之间的媒介,死者的灵魂借助于它前往另一个世界。

 

 

 

埃文克人埃伦正在逮一只小鹿,将它放入栅栏中,好让鹿妈妈第二天早晨能给小鹿喂奶。

 

所以,当地居民严守自然法则,从不随意扼杀驯鹿,也不会过量捕杀超过他们生活所需的动物,他们清楚地知道:如何对待自然,自然就会如何对待自己。如果他们杀了一只熊(熊被认为是一种神圣的动物),他们在埋葬它的尸体的时候会报以深深的歉意,并解释为何夺取了它的生命。

 

埃文克人甚至有明确规定,禁止折磨动物、鸟类、昆虫,一只受重伤快死亡的动物必须立刻吃完它;禁止杀死一只动物时弄得血液四溅,或者把动物弄得污浊;禁止捕杀从天敌的追捕中逃脱或在自然灾害发生时寻求人类庇护的动物和鸟类。体贴的埃文克人还会制作出一种特别的马鞍,将它放置在驯鹿的肩膀上,能有效减轻驯鹿的压力感。他们很少将驯鹿视为驮兽,经常会步行穿越长远的距离,或使用雪地靴和滑雪板。

 

 

 

极夜时分,道尔甘斯人在冰河中钓鱼。

 

请 别 忘 记,我 是 驯 鹿 人 

 

通常,驯鹿人的营地与附近的村庄有相当一段距离,她的第一站——埃文人的驯鹿营地,就需要从图波林那村步行一星期后才能到达,幸好她有驯鹿人温雅作为向导。抵达营地之后,驯鹿人热情地用烹制的鲜肉和花草茶招待尤金妮亚,帐篷里温暖宜人,一片静谧祥和,“每个人说话都轻声细语,游牧民族很少大声说话,几乎听不到人们吼叫或争辩”。

 

尤金妮亚感到自己很快就融入了当地牧人的生活,女人们教她如何缝制传统的衣服,在炉子里烘烤美味的面包。男人们把她带到驯鹿牧场,教她如何使用套索,逮住一只驯鹿。孩子们告诉她他们“秘密”玩耍的乐园——山洞或者长着奇怪枝丫的大树。

 

 

 

埃文人的部落里,男孩们正在比赛扔套索,练习如何用套索逮到驯鹿。

 

游牧者一生都与自己的家人住在一起,每家大约有10个人,家里的人相互熟知彼此成长和变化的每一个细节。每天晚上,他们都集聚在一个帐篷里吃晚餐,玩扑克牌,交谈至深夜。“时间在这里变幻了节奏,变得悠远绵长。”尤金妮亚说。

 

遗憾的是,这样的生活节奏,正在俄罗斯的驯鹿人中间消失。自苏联时代推行集体农庄制后,驯鹿人开始放弃原始的游牧生活,加入了集体农庄并从事养牛业和农业,大踏步进入社会主义。这种疾风骤雨式的现代化过程,极大地改进了驯鹿牧人的物质生活条件,却也撞击着他们的精神与心灵。

 

 

 

埃文人小莉雅刚睡醒,从帘子后面向外四处张望。

 

 

 

埃文人聚在一起吃午餐。他们的食物通常是烤面包和用盐腌制的肉,没有复杂的烹制工艺,简单却不失风味。

 

与此相伴随的西伯利亚地区快速的工业化过程,也渗透进古老的驯鹿文化中,使任何传统的力量变得越发脆弱不堪。尤金妮亚在萨哈共和国南部内尤格里区的针叶林带里遇见一群埃文克人。这里曾经是黑泽明的传奇电影《德尔苏·乌扎拉》所描述的神秘和危险的地带,但现在,这里离村庄很近,埃文克人中的一些人在村子里拥有自己的房子,一周才来营地的牧群工作一次。很显然,由于与文明世界近距离的接触,他们开始失去自己的文化特质。

 

现在,越来越难以说服年轻人继承游牧的生活。年轻一代,更愿意居住在乡镇或城市里,并在那接受教育,使用汽车而不是驯鹿。工业文明还带来了一个致命的危险——污染,这里以金矿开采而闻名,金矿开采中大量使用的水银,对人们的健康和环境生态造成了威胁。牧人们告诉尤金妮亚,工业污染所产生的水银会滞留在苔藓的表面,驯鹿吃了之后,大量死亡。

 

 

 

内尤格里区的埃文克人在营地附近放牧驯鹿。

 

近年来,气候变暖的魔爪也在伸向驯鹿文化。虽然气候变暖不会短时间造成大面积冰川融化,但任何气温的轻微回升,都会导致部分积雪消融,在严寒的北极,融化的积雪马上会冻成冰。驯鹿以积雪下的苔藓为食,如果积雪中混杂了冰层,驯鹿将找不到充饥的食物。如果出现冻雨,情形将更加糟糕。为了给驯鹿充饥,不少放牧人还花费高额成本从南方进口干草饲料,但运输环节毕竟会消耗掉大量的燃料,这些都会对环境造成危害。

 

科学家已经发现,随着季节迁移的驯鹿种群数量正在大幅减少。科学家们担心,在不久的将来,这些地区的驯鹿可能会消失。到那时,尤金妮亚的这些影像会成为驯鹿和驯鹿牧人悠远生活的最后记录吗?我们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楚科奇人的部落里,小女孩阿亚娜穿着厚厚的冬装,和她的狗在一起。

 

 

 

 

 

本文节选自《文明》2011.10月刊

 

来源:文明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