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选题、起书名、做宣发之时,要不要为了“销量”放弃一些坚持?这大概是每个图书编辑都曾经历过的折磨。今天的推送,讲的就是这样一则故事。


“一家一本滞销书”是新京报书评周刊与首创郎园联合举办的北京秋季图书市集预热栏目。希望我们的努力,能让蒙尘的好书,被更多人看见。


新京报书评周刊×首创郎园

北京秋季图书市集特别专栏


《酗酒、猫与赞美诗:一个殡葬师的自白》

作者: (美)托马斯·林奇

译者:王圣棻 魏婉琪 译

版本:新星出版社

2018年10月


对于死,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事情缘起于一个周末。

 

那天我正躺在床上,对着豆瓣上的新书封面和短评乐滋滋地笑,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微信跳出提示,有人发来了一张照片。

谁呀,大周末的不先打字说事,只发一张照片,不去理他!我低头继续沉浸在喜气洋洋中,看新书的“想读”数有没有增加。

“你怎么不理我!”对方终于沉不住气了,打了六个字,外加一个叹号。

急了还,我一边咂着嘴一边手机解锁——

啊啊啊啊啊啊啊!是我,叫出了声。

有书店在墙上设置“滞销榜”耶。好放得开哦。(咖啡)——蔡康永的社交媒体状态


照片中,我们的新书——《酗酒、猫与赞美诗:一个殡葬师的自白》——堂堂正正地摆在C位,黄金分割比例0.618的中心点。


正愁新书曝光度不够的我,一个鲤鱼打挺,“叉腰”回复营销编辑:第一次觉得上“滞销榜”是这么“五生有幸”。


01

一个诡异的书名

让它成为“漏网之鱼”


(1)《动与静的身体:关于死亡的隐喻》

(2)《活在一个爱恨刚刚好的世界》


如果不是拿到原版书,我怎么都不能相信这两个书名属于同一本书。

 

事实是,它们不仅属于同一本书,第二个书名还是社里通过选题时最被看好的一个。后来离职的前辈告诉我,当初决议签版权,也是因为看中了它的台版书名——《活在一个爱恨刚刚好的世界》。


Jesus!后来我才敢吱声,这恰恰是我最嫌弃的书名,因为它的内容太好看了,好看到即便最初读的是注释多到快把正文吞没的竖排繁体,我依旧当天晚上读完了,半夜还激动地叫起熟睡中的室友,向她读书里面的句子。

 

台版书名《活在一个爱恨刚刚好的世界》


简言之,这个书名不配。个中原因,只要看看这本书里的文字就知道了。

 

“无论何时,殡葬师只要聚在一起,谈的都是一件事——没人喜欢葬礼;而诗人不管什么时候聚在一起,谈的都是——没人喜欢诗。”


金句大王。“口吐莲花”的天才型选手。

 

再往后看,深情款款与颓废揶揄、正襟危坐与放浪形骸,这些截然相反的姿态居然能同时出现在一篇文章中。毫不夸张,一翻开这本书,我就像着了魔一样,跟随作者的笔锋翻转、打旋,皱眉的同时又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追思弥撒、诗体学、十四行诗、葬礼……“诗”与“殡葬”这两个完全不相关的元素在这本书里完美融合。用鲜花致敬,做炖菜表达慰问……作者通过使用文字意象传达意义和暗喻,运用象征和惯用口语,让它们对抗信仰与心碎、渴望与痛苦、爱与想,以及种种或欢乐、或痛苦的奥秘。


“生”与“死”这两件人生大事,居然有人可以这么不费吹灰之力道破,喜剧独白与黑色幽默的结合道尽个中委曲。

 

所以在列书名备选清单时,台版书名第一个就被我们舍弃了。因为鸡汤式的书名完全无法概括本书文字的飞扬和疯狂,显然,作者也并不满足于殡葬师的身份加持,而是潜得更深、更久,然后浮上水面大口透气。


那么原版书名如何呢?


Bodies in motion and at rest: on metaphor and mortality

动与静的身体:关于死亡的隐喻


这是啥?一篇学位论文吗?还是一份发表在报刊上的专栏文章?直接把“死亡”放在标题上,基调也过于阴郁和瘆人了。但这本书的调子除了讲述死,也叙写生;除了严肃、深情款款,也轻快活泼诙谐,显然直译并不讨巧,也不顺口。

所以每日徜徉于作者的聪明话和睿智的“大哉问”之余,为了找到更契合本书风格的书名,我足足列了9个备选,挨个缠着轰炸同事和朋友,据说被逼着选书名到现在都是他们的阴影……


此前提名的书名备选


最终,我们决定从书中提取几个关键意象重新组合,于是我们找到了——酗酒,猫,赞美诗。


巧合的是,这三个不仅是书中最精彩部分的核心意象,也是几乎人人努力终生都难以逃脱的爱好(或癖好):很少人不喝酒;绝少人不在猫面前融化硬汉之心;每个人也都有一个诗人梦,虽然后者极少有人承认。它们分别代表了放纵、柔软和克制的梦,人生三大“泡泡”。没有比这个书名更合适的了。作者林奇用他的双重视角书写了一个个再平常不过的或温情、或挣扎的故事。这是一部不仅关于“死”也关于“生”的精妙故事集,教会我们如何告别,如何透过“死”好好活。

 

02

一个朋克殡葬师,一位诗人


确定好要签版权且要改书名之后,剩下的就是搞定作者了。


那么谁是托马斯·林奇?


一个从事殡葬行业四十多年的老头、一个频繁往返世界各地诗会的诗人、“林奇父子葬仪社”老板。一位有着酗酒史并且孩子也深陷酒瘾的父亲、殡葬师、爱尔兰人……


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带换气地一下子蹦出这么多。

他是诗人,是殡葬师,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你很难说他首先是一位诗人,或者首先是一位殡葬师,或者首先是父亲其次才是儿子、丈夫,这些身份和元素都是同时出现在他一个人身上的。一边写十四行诗,一边做尸体防腐、卖棺材、开灵车,还能在门外接待吊丧的客人……拥有如此怪异的身份组合的人,就是我们“滞销书”《酗酒、猫与赞美诗》的作者。

更重要的是,他还是《殡葬人手记》的作者。


《殡葬人手记:一个阴森行业的生活研究》


签!这更为说服选题委员会的前辈们增加了砝码,而且是很重的砝码。君不见前有“在我们这个小镇,每年我都要安葬大约两百名死者”的开篇被人们口耳相传(《殡葬人手记》的开篇),后有日本电影《入殓师》好评如潮,而今人们对殡葬师这个神秘群体的兴趣也并没有减去分毫。

作为和死亡打交道最多的人群,他们是神秘的,酷炫的,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一辈子不打交道,又忍不住偷瞄两眼,看看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作为终日与死亡打交道的丧葬礼仪师,林奇对死亡的描写要冷静克制得多,有时几乎是一种谛视,但作为天主教徒,一位接续爱尔兰诗学传统之人,又充满了对生命奇迹的热烈赞颂,冷热交加构成了典型的林奇式风格。

殡葬师的工作中,每每有死者家属问“为什么”“(葬礼之后)接下来呢”,林奇也每每接受灵魂的叩问,从这层层叩问中,生命之谜得以揭开。

为什么我们不能永生?为什么我们终究要成为心碎的孤儿?为什么我们人类的命运是死亡?……为什么我们不能不死?为什么是今天早上?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其实葬礼更多是为生者而办,而非死者。他的笔下,有生者面对挚爱之死的进退两难——每件事都想做、任何事都愿意做,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大变化、小抱怨与未来的繁荣》);有等待孩子出生时的不安和满足,“很遗憾自己终有一死”同时“第一次明白,我已死而无憾”(《子宫》);有得知自己患了疑难杂症之后反而从战战兢兢变得无所畏惧(《再谈斯维尼》);还有面对为亲人所钟爱、自己却痛恨的东西的不知所措(《千禧猫》)……这个迷人的、疯癫的、可爱的殡葬师和诗人,把我们拉进“逝者一无所求,生者营营不休”的空间中,接受死亡哲学的审判。

这部书中的林奇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开篇的殡葬人,而更多地加入了自己其他的多重身份。关于生,关于死,关于生而为人的痛苦,关于频繁见证死亡的平静与震撼……全都在《酗酒、猫与赞美诗》中得到了书写和释放。他自如地游走在多重身份之间,从多重经验中锤打出如是体悟。

03

成也书名,败也书名

 

这本书之所以带上滞销书的标签,最直接的原因或许要“归咎”于书名,一个同样不知所云、连薅几轮头发都一脑袋问号的组合。

酗酒,一个消沉甚至于颓废的字眼怎么能和猫这种可爱的尤物连在一起?赞美诗是献给猫,酒,还是酗酒本身?或许正因此才实实在在上了书店滞销榜,即便被蔡康永“盖棺”也依旧没能翻过身来,封面长腰封的那滴泪实实在在变成了为销量而流。


《酗酒、猫与赞美诗:一个殡葬师的自白》书封(有书腰和去掉书腰效果图)

如今追溯起来这段经历仍有遗憾,但我们依旧为当初的一意孤行而庆幸,虽然那庆幸是以滞销为代价的。

2018年新书出版后,我们曾试图联系国内的殡葬师和殡仪馆,想做关于死亡和告别的主题分享和讨论,但无一例外都被婉拒了,只有一位后来转行的殡葬师接受了我们的电话采访。拒绝者们并没有给出具体的理由,只说不方便,不胜唏嘘。

更没想到的是,此书出版之后的三年便是此起彼伏的全球性灾难,充满了穷尽人类语言也无法表达的痛苦。直到今天,如何面对死亡,依旧是我们每个人需要认真学习的功课。

那就让我们拿出“诗人&殡葬师”的古怪姿态,真诚、虔敬、认真地把往生者的故事讲好,提起生者的力量。如同前辈恰恰说的那样,愿我们以后更害怕死,也更谨慎地活。


撰文 | 华昭 新星出版社编辑

编辑 | 吕婉婷

校对 | 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