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展恕之正在沿街米铺对账,忽闻一阵吵闹,循声看去,见二壮村童围殴一小童于石墙根,随手抓枝粗大笔杆趋近掷中一大童手背,痛号回身。另一子怒目攒眉:“做什么?”恕之厉声:“我先问你们做什么!以大欺小,还算汉子?”那稍大童子揉搓手背吸溜着对道:“我们打顽输的,干你何事?”恕之道:“愿赌服输,然你强他弱,如此对打,有失公平。”那大童道:“我们设局向来只赌铜子儿不赌腕子,可他耍赖,还偷东西,你说该不该打?”恕之知这官司使不得不断了,乃问被殴小童:“是吗?”小童哆哆嗦嗦却斩钉截铁答:“我没偷!”怒目童子欲近前指鼻,恕之挡住,乃侧身道:“就你爱藏个针头顺个线脑的,不是你,谁还会拿他妈的镯子?”大童道:“贱爪子的夯货,没了眼的孬种,你家又不短你吃穿,非要拿我娘的对镯换俩果子去,教我、我姐姐过门时多难看!张员外怎么有你这样偷神儿子!”小童嘶吼“我没有”红眼抡拳冲过去,让大童一掌掀翻在地。恕之蹲下查看,道:“未加详查,若是冤错了他,你们可愿道歉?”怒目大童委屈道:“少东家,我爹租了你们铺面多少年头,你怎么向着个惯偷儿说话呢?”恕之站起转过身道:“就因郑老爹是老租户了,我更不能眼见他儿子胡来。”那大童气冲斗牛,嚷道:“狗儿,你少东不替咱出头,俺便自己来!”说着朝小童猛出一拳,恕之拨开,又掏一掌,恕之捉住其腕,踏地一送,大童踉跄后退两步,呼呼喘气,恕之蹲身捡笔。狗儿劝道:“柱子你先回屋找找,或许……”柱子打急了眼,哪里听得进去,抄起根粗木棒子对着恕之抡去,狗儿大喊救命。过路村人皆知这浑人蛮力,那个敢上前来?恕之移步躲避,擦着肩头。紧挨着又是一棒,眼见的闪转不开,一樵夫打扮汉子卸下柴禾分开人堆,横了扁担把木棍一挑,那木棒便翘起砸了自个儿眉棱骨,跌坐在地,这才消停。恕之抱手致谢,四目相对之时,由不得一愣。那人也不答礼,将斗笠压低了又低,拨开人堆担上柴,飞快地走了。村人也陆续散了。
这时米铺掌柜同着柱子娘跑来,劈头吼道:“小王八羔子又给老娘惹事!”抬手便打。见了壮得像堵墙的老娘,方才怒气冲冲的柱子登时瘪了下去,撅着腚一下下挨着,不敢答话。狗儿看不下眼,劝道:“婶子别打了,他是为您那对镯。”柱子娘拍手爽朗笑道:“嗨呀,镯子走了样了,找老周头修去了。”从袖中掏出帕子铺开,“瞧,又圆啦。”二子羞愧难当,未及道歉,张家小童爬起掸掸泥土,拧身离开。
柱子娘复摁着儿子给恕之赔情,柱子不肯,胡乱挣扎。念之揉了揉肩头,直觉潮乎乎的,仍轻松一笑:“令郎一片孝心,不过鲁莽了些,不碍事的。”妇人再三保证定好好教训儿子后拎着其耳进屋,狗儿无趣,也家去了。米铺掌柜担心道:“小哥儿快教我看看。”恕之道:“不急。李叔可看见那个满面疤痕的樵夫了?”掌柜叹气:“是个苦命人啊。十年前贩酒来此,跟个瘟鸡似的。据说是从战场上逃回来。不知受了多少罪,脸划成那样,还哑了。要不是会写字,连他姓陈都没人知道。这人酒酿的极好,平时也给大家写个书子挣点润笔,这些年多少该攒下些,总不肯从巷子底搬出来到正街开店,甚是奇怪。”恕之低头寻思了一会儿,笑道:“酒香不怕巷子深,能人自有能人的傲气。他住何处,我还没好好谢他。”掌柜指路:“从此直走过两个十字,左拐到底。”
恕之沿路进入个偏僻小巷,巷中一溜房舍已无人住。最里间,是个前店后宅的小院,陈设简陋,陈客商伏在柜台写字。恕之蹑足近前,念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陈客商将这张纸揉了,站起欲回屋。展恕之笑嘻嘻道:“多谢搭救。我的笔杆折了,家里管得严,您好人做到底,借我支笔糊弄一下可好?”陈客商便于笔架上挑了支相似的递出,恕之随意接过蘸了墨,拿了张干净的草纸写道:您果然还活着。
陈客商目睛睁大,旋即左下视快速眨了三眨,转身开步。恕之道:“我都知道了。”陈客商顿了一下,收步转回,写道:你知道什么?恕之写:沉对浮,符谐鄜,鄜州曾出过一桩大案,您是从那来的吧。陈客商咬了咬嘴。恕之搁下笔说:“我比二哥只小十天,总有一个是抱养的。父亲多少偏疼我些,每每调皮,总以三叔为例教导。”陈客商写:他如何说?恕之道:“他说三叔聪慧、努力、上进,顽皮,也要强、钻研。”陈客商写:不全。恕之沉吟道:“我知道。去年做不出功课,偷看过父亲的笔记。今日一见晚辈与您的眉眼有六七分相似,料想不错了。父亲一直惦记着您。”陈客商握笔的手一抖,纸上甩上几个墨点,像极了破碎的泪珠。颤颤巍巍地写:那你该知道,应如何称呼我。
恕之表情复杂微妙,站起长揖,柔声道:“三叔,珍重。”退后两步,缓缓出了巷子。陈客商呆呆地抚纸凝望。
回至家宅,雅言已在其屋中垂手立等多时。目光相接,恕之挠头从牙缝挤出一声“伯”。
列位,恕之何以唤管家为“伯”?盖因竹馆规矩,后头家宅,无论主仆,皆以序齿辈分,按亲属呼之。
雅言见他一身尘土,褙子肩头破损,便解衣查看,右肩头污血黑青,忍不住念叨:“蹭掉这大块皮,还跑那远逛去,又沾土了灰了,再钻个虫进去可好了。”恕之小小声:“我又不是豆腐做的。”雅言道:“是个铁打的,浪糟蹋也长锈。您先请更衣,我拿药酒去。”恕之撅嘴:“别忙,一口气教训完了再去,让人挠心抓肝的。”雅言道:“小的哪敢教训哥儿。一天大似一天了,更要稳重些。打架赢了一身伤,输了一身伤,净教人心疼。”恕之道:“不就破了点皮吗,小时候练功摔的比这狠多了。”雅言摇摇头,研墨铺纸。恕之赶忙改口:“我错了我错了,别告诉爹。唉呦,肩咋这么疼啊。”雅言听他喊疼,赶忙放下纸笔开柜找药酒。恕之提笔,将见到三叔诸事详尽写出。雅言端着药罐回来,粗略一览,问:“当真?”恕之昂头:“编的。”雅言深呼吸三四遍,将信封好,急急出门。恕之叹息,自个儿打热水清洗上药。
半个月后,白路杨踏入巷中店。
(欲知兄弟相见情形,且听下回分解。猜对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