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棋洛第一面,你便丢了魂儿。
该是个暖煦的午后,死气沉沉的庭院忽然喧闹不已。
小丫头们三三两两扎堆儿,七嘴八舌议论远道而来的贵客。
外邦人,模样儿俏煞,嗓子一顶一棒,你不由生出些许好奇。
“沈老板谬赞,哈哈哈,我不过平平无奇的唱戏人罢了。”,人未到,声先至。
嗓音清亮如泠泠泉水,随阵阵马蹄由远及近,少顷,古朴雅致的马车停在大门口。
所有人一窝蜂涌上前,叽叽喳喳着,不乏有胆儿大的,踮着脚,抻长脖,朝里张望。
你裹挟其中,踉踉跄跄站定,耳畔传来沈远老板的大笑,“哪里哪里,郎君啊,你就是太谦虚了,以后我们园子还蒙你多多照拂呢。”
“快快快,下车后,我带你好好逛逛。”话音方落,厚重布帘翘起一隅,深灰绒毯尽头是米白色长靴。
“唰”,周遭乌泱泱的人群睒眼间鸟兽散,推推搡搡后,独独剩你一人,傻乎乎钉在原地,眼睛睁得圆圆的。
花香若隐若现,撩拨鼻尖,你倏地恍回神,好像炸毛的小白兔,撒丫子就跑。
刚迈两步,低沉的厉喝阻挡住去路,你右脚硬生生刹在半空,“站住!”
提线木偶般被施了定身咒,整整过去十几秒,你才愣愣转过头,垮着肩膀,佝偻着腰,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一点一点乌龟爬地挪到他们跟前。
“着急忙慌干什么,外人面前成何体统!”,沈远吹胡子瞪眼,脸色堪比锅底灰,“这位是周郎君,打今儿起就是你师父了,专门教你舞艺唱曲,赶紧过来行礼!”
“.....拜见周郎君,我是小薯。”,暗暗腹诽两句,你嘴巴嘟得老高,不情不愿地欠身。
本以为他会和沈远沆瀣一气,假模假式数落你,岂料,他完全不在意,“小娘子快请起,什么师傅不师傅的,我就是虚长你几岁而已,没这么多礼数的,对啦,我的名字是周棋洛,你叫我洛洛就好啦。”
谈笑间,他恭恭敬敬弯腰抱拳,寥寥数语缓和气氛。
一绺金灿灿发丝闯入眼帘,似朝阳升起时铺洒的碎光。
剔透玲珑的水珠儿凝结发梢,摇摇欲坠,下一刻,被毛茸茸的爪子扒拉掉。
咦?爪子?
未及细瞧,粉嫩嫩的爪子主人,从宽大袖袍里探出小脑袋,嗷嗷叫着飞扑向你。
撞进满怀的云朵,巴掌大点的小猫崽,八爪鱼一样牢牢趴在你胸膛,奶声奶气喵喵喵的同时反反复复剐蹭你下颌,你的心登时柔软的一塌糊涂。
你俩其乐融融,旁边正主儿可不高兴了,修如梅骨的手掌一把薅住其后领,荡来荡去,“茄罗,你这么调皮,要打屁股哦!!不可以随随便便缠着别人哟!”
说罢,他气呼呼将小家伙扔到自己肩头,腮帮儿河豚似的一鼓一鼓。
沿那道优美弧线视线上移,你不期然与他打了照面,噗通----噗通通----躁动振聋发聩。
奶白肤色,沐浴阳光中隐约能窥见青紫色血管,眉尖浅折,睫毛极浓极长,瞳仁碧蓝,半敛着觑人时,分明九天之上的神祇,慈悲,怜悯。
可惜,现在的他,属实有点不庄重。
右颊两排小小的,清晰的牙印,头发乱蓬蓬像鸟窝,嘴角咧到耳后,一浪高过一浪,他哆哆嗦嗦告饶,“哇呀,你快松开,松开,疼!!”
大抵小毛球儿下口没轻没重,之前笑嘻嘻的他眼圈刷地通红,先瞄瞄沈远,再瞅瞅你,点点晶莹不停打转,“救救我,呜呜。”
哼哼唧唧可怜相,活脱脱暴雨浇透的小狗狗,你禁不住扑哧一笑。
不乐不打紧,一乐,当即后背发凉,是沈远狠狠射来的眼刀,他无声地努努嘴,“快去帮忙啊,别干看着啊!”
你忙不迭正色,款步靠近,细细摩挲小奶猫。
“乖乖,你最可爱了,我们不咬他了,我带你去吃肉肉好不好?”一字一顿拖长音,多了些哄孩子的口吻。
黑葡萄的大眼睛,忽闪忽闪,骨碌碌流转一轮后,它张牙舞爪扎进怀里,一会儿顽皮地拨弄你耳坠,一会又晃悠着扑咬衣带,简直乐不思蜀。
一人一猫如此投缘,周棋洛直接蹦起三尺高,“好哇,茄罗,我才是你的亲亲主人,你不光咬我,还区别对待。太过分了!!”
嫉妒的小火苗噼里啪啦烧得旺,“让你咬我,让你咬我,哼”,他施展一指禅大法,没完没了在毛团儿身上戳呀戳,嘴里念念有词。
猫猫虽小,又岂是吃素的?开始还扭扭尾巴甩开骚扰,最后实在恼了,对着他手背啊呜一口。
空气凝滞一霎,紧接着,凄惨的哀嚎,软糯的猫叫,还有无法停歇的大笑,响彻这方小小院落。
芬芳四溢,浸润暖阳,一幕幕,一帧帧,生动,鲜活在辽远的回忆里。
柳枝褪去鹅黄,披上新翠,花儿簇簇盛放,因风摇曳,不知不觉,周棋洛来到园里已半年。
双方关系亦从最初一板一眼师徒变成推心置腹的知己,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偏偏,谁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遴选之日渐渐逼近,你的心愈加惶惶不安,排练也时常发呆,每每周棋洛问及,你都胡乱诌个理由搪塞过去,深怕他瞧出端倪。
对啊,如何对他说呢?
你入了宫,他的使命也结束,既是新的开始,也是分别,倘若这么冒冒失失告诉他,你不想他走,会不会让他失望呢?
戏台正中央,你高举琵琶,和着他嘈嘈切切的弹奏,秋叶翩跹飘落般,一圈一圈旋转。
周棋洛咫尺相隔,脊背挺如雪落时的松柏,一瞬未偏注视你,目光缱绻。
许是将要面圣的紧张,抑或分离在即的不舍,种种复杂情愫,交错穿插如一团乱麻,搅得你心烦意乱。
稍没留意,脚底一打滑,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倒去,“哎呀!!”,强烈的失重感侵袭,阵阵天转过后,你狠狠摔了个屁股蹲儿,小脸皱在一起。
电光火石间,周棋洛闪身而至,“阿薯!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快给我看看!疼吗?”,精致面庞浮现几分鲜少的焦灼,最末二字微微发颤。
他俯身半跪着,左手扶稳你足踝,眼波随右手从上到下一寸寸轻抚小腿,确认并无大碍后,长长吁了口气。
“还好只是一点擦伤,没伤及筋骨,吓死我了。”,亦说亦拍拍胸脯,他霜打的茄子状瘫软在地,满脸如释重负。
身侧琵琶则不像你这样幸运,琴弦堪堪断掉两根,琴身裂开一道细长,犹如闪电的缝隙。
见此情形,你悔得肠子都青了,急忙忙抓起它,紧紧搂进怀里,眼泪吧嗒吧嗒掉,“是我不好,不该走神,这可是你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我,我....”
会不会也是最后一件呢?后半句于舌尖翻滚,终究没冲出口,你不愿,也不想知道它的答案。
只消一瞥看穿你心思,他探手,滚烫的泪珠儿,一滴滴拭净,“别担心,你就把它交给我,明天保证完美无缺地出现在你房里,而且,我,”他顿了顿,星星点点笑意顺着眉梢眼角漾开,镌刻成唇瓣笑涡,“沈老板已经答应我了,等你入宫回来,我就带你去我的家乡---西北大漠,我记得你说过想去那里的佛洞看看呢。”
他声音又轻又柔,似山野间淙淙溪流,似初夏沁凉微风,似掉进奶罐儿的冰糖,一个字一个重重扣在心上,你两颊火辣辣的。
“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呢,你是不是还瞒着我其他的?老实交代吧,洛洛。”尽管心里乐开花,表面仍故作严肃,你猝不及防捏住他耳尖,凶巴巴问道。
周棋洛丝毫不恼,顺势弯腰将你纳入怀,指尖浅浅挠过你腰际,像极偷腥得逞的猫儿,笑得见牙不见眼。
“没有啦没有啦,我发誓再没有别的隐瞒你啦,哈哈,轻点儿,轻点儿,疼。”
“阿薯,我备好马车,等你一出宫门,我们就向大漠进发咯!”
“那我们不见不散。”
玫红色晚霞,从山峦间缓缓倾泻,眨眼的功夫蔓延整片穹顶。
宫殿金碧辉煌,娇小的身影翩翩起舞。
所有人眼睛不舍得挪开一分一毫,掌声如山呼海啸从四面八方涌来,连冷静自持的圣君也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好!爱卿呀,你眼光果然独特,这根本就是天仙下凡啊。”
“快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阿薯,阿薯,危险,快跑!”
心上人急切的呼喊,淹没在人声鼎沸里,你胸口如千千万万银针同时扎入,泛起细细密密的痛楚。
“哐--啷啷--”,琵琶撞击大理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动,你脸色瞬间血色尽失,摇摇晃晃跌坐在地,死死捂着心脏处,四下搜寻他的存在。
“洛洛!”,一处亮光吸引你视线,他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你扯嗓子高声大喊,拼尽全力爬起来,“等等我,等等我!”
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布鞋也跑掉一只,可跨出没几步,你和他距离越来越远,最终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不要!!”
蹭一声自床上弹起,你猛然睁开双眼,泪汪汪打量周围,哪里还有周棋洛?
一缕鱼肚白流淌天际,你思绪逐渐飘远。
入宫献艺当夜,边疆官吏起兵谋反,一把火将宫殿烧毁大半。
圣上龙颜震怒,下令镇压,并将城中所有外邦人驱逐出境,胆敢违抗,即刻诛杀。
一时间,偌大京城不复往日歌舞升平,在如血残阳中,变为恐怖的人间炼狱,火光漫天,哀鸿遍野。
你趁乱逃出皇宫,抱着仅剩的一丝侥幸回到小院,早已断壁残垣,人去楼空。
大片大片血迹,像极雪地的梅花,朵朵绽放,稠艳而妖冶,刺得你双眼生疼。
你不知道怎么走进去,也忘记怎么走出来的。
只剩掌心残缺的纸片,两个字尤其鲜明,沿手臂脉络深深刻进你骨血里----大漠。
你一路向西,途中打听周棋洛的踪迹,银子不够了,就在街头跳起舞---曾经他教的舞
“小娘子,你今天可是来巧了,我们正要去佛洞呢,听说那里多了好多新的,机会难得啊!!”,商人红发蓝眼,操着不太流利的长安话,满面春风。
你莞尔,点头应道,“有劳了。”
金色驼铃闪闪发光,走呀走,你们终于在一个偏僻洞口停下,你神差鬼使走进去。
记忆中熟悉的芬芳扑面而来,好像他温柔又炽热的怀抱,你刹那间红了眼眶,不自觉呢喃起那个名字,“周棋洛,你在哪里?”
朦朦胧胧中,墙壁上的画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舞动起来,一举手,一投足,分明就是你的样子。
你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指尖颤抖着慢慢靠近,“我,我怎么会在上面,这是?”
一记铮鸣划破洞内,“叮”,清清浅浅香气里满溢甜,还多出几声猫叫,是,是茄罗?
从头到脚无法遏制地哆嗦,你始终不肯动弹。
你怕,怕这一切是幻觉,是数不清夜晚中做的美梦,稍稍一碰,就碎了。
直至裙摆传来轻轻拉扯感,你才骤然警觉,他真真切切在这里,等待你的回应。
来不及转身,你后背已经深陷比烈火更灼烧的厅堂,他湿湿热热的呼吸是火山喷发的熔浆,一厘米一厘米吹拂肌肤,烫得吓人。
隐约沁了一抹哭腔,他一点点收拢双臂,宛如拥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我终于找到你了,阿薯。”
“我也是,洛洛我好想你。”,视野清晰复又模糊,你转头抱得更紧,语带哽咽。
捧起你小脸认认真真啄掉泪花儿,他努力翘起嘴角,“我请画师在上面画了你的样子,每画一笔,就在心里默默祈祷,想要快点和你团聚,现在它成真了,我是不是很厉害呀!!哈哈”
你踮高脚尖,所有思念和爱恋落成他面颊的吻,“你是最厉害,最好的洛洛。谢谢你。”
夕阳西夏,粉橘色晚霞铺满天空,广袤无垠的黄沙间,狭小逼仄的洞窟中,一对璧人以吻诉请。
在他们身后,画像栩栩如生。
琵琶生遥遥,你俩十指紧扣。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明天我就和沈老板提亲....”
“太快了吧,我要考虑考虑。”
“哈?刚刚的亲亲是假的吗,阿薯你不喜欢我吗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