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诺摩拉维亚图书馆馆长托马斯•库比切克（受访者 供图）

今年4月1日，“米兰·昆德拉图书馆”（Milan Kundera Library）在捷克布尔诺（Brno）的摩拉维亚图书馆（Moravian Library）开幕。三个月后，昆德拉在巴黎辞世，这座小小的图书馆成为他留给世界最后的礼物。长期远离故土和公众视野的昆德拉，为何决定将全部私人藏书和个人文件捐给故乡？这批藏品是否会展现出一个与大众认知不同的昆德拉？每一位走进那座图书馆的读者，可能都想找到自己的答案。

很长一段时间里，昆德拉与祖国的关系在媒体的渲染下充满猜测、争议和误解。1975年离开布拉格之后，他在自己的国家成为禁忌，转而接受法国国籍，用法语写作，成为一位标志性的法国作家。即使在时局缓和后，他似乎也无意对自己和捷克的关系做出解释，人们只能通过他的行动继续揣测他的态度。2007年，昆德拉获得捷克国家文学奖，作家只是录制了答谢词，没有前往布拉格领奖。2019年，捷克政府恢复了昆德拉的捷克国籍，他在巴黎的公寓里接过捷克驻法国大使递来的公民证。但也是在那之后不久，昆德拉要向故乡捐赠藏书的消息传出，让这个“落叶归根”的举动显得格外出人意料。

布尔诺的普尔基尼街六号，一栋白色二层小楼，是昆德拉出生的地方。它位于通往市中心的交通要道旁，步行一刻钟就能到达摩拉维亚图书馆。在捷克，布拉格是波西米亚文化的中心，第二大城市布尔诺则是摩拉维亚文化的中心，两座城市的文化圈子始终保持着有张力的竞争关系。初到布拉格的昆德拉，在边缘感中建立起一个布尔诺人的自我认知。比如，在他看来，正是由于出身布尔诺，作曲家莱奥什·雅纳切克（Leoš Janáček）才长期被布拉格的知识分子轻视：“凡是布拉格没有的，捷克文明都把它视为自己的‘别处’。”于是昆德拉对自己的家乡总带有一种温柔的遗憾：“在布尔诺，文学史家、画家、作曲家、小提琴家可以奉献一生……只不过，他们的工作无论多么出色，也丝毫不可能受到全国的关注，布拉格才是被关注的中心。布尔诺可以作为永恒的不幸者被人们提起……”理解了布尔诺，也就不难理解昆德拉对故乡的挂念。

布尔诺摩拉维亚图书馆馆长托马斯·库比切克（Tomáš Kubíček）主持了昆德拉藏书的捐赠过程。过去几年，他往返于布尔诺和巴黎，多次和昆德拉夫妇会面，也成为作家晚年生活的一部分。当他最后装箱带走昆德拉收藏的数千本书籍时，维拉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有些恍惚，“我无法忍受空虚，于是拿出一些核桃和从前在巴黎毕加索博物馆买的小东西，把这些愚蠢的东西放在架子上”。但她始终觉得这是种不错的纪念方式，“他可能会离开，但他仍将住在布尔诺”。

按照库比切克的构想，“米兰·昆德拉图书馆”不仅是一间“昆德拉阅览室”，还将是一个特殊的公共空间，供人们在这里研究、谈论、理解昆德拉。昆德拉去世后，库比切克接受了本刊邮件采访，他在回答中介绍了这批藏品的珍贵之处，谈到了昆德拉的捷克身份，以及捷克读者对昆德拉的理解。

三联生活周刊：几年前，昆德拉做出了将个人藏书捐赠给家乡图书馆的决定，对于一个离开祖国多年的作家来说，这个决定有些令人意外。你能告诉我们这个决定是如何做出的吗？你能分享一下接受捐赠、整理藏品的过程中有哪些特别难忘的时刻吗？

库比切克：这个想法可以追溯到2017年，当时我们开始准备展览《翻译中（未丢失）的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Not Lost） in Translation〕。在两年的备展期间，我经常去巴黎翻阅材料，并与昆德拉夫妇讨论展览的形式。一天早上，当我在昆德拉的巴黎公寓里与他交谈时，他的妻子维拉向我们提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她认为可以在布尔诺的摩拉维亚图书馆为米兰·昆德拉的全部藏书找到一个新家，这个灵感来自他们的朋友菲利普·罗斯，罗斯去世后也把他的私人藏书赠给了家乡的图书馆。

米兰·昆德拉同意了，这让我非常高兴。他甚至还决定把他的个人资料也捐给图书馆——包括他在过去50年里收到的照片、信件和各类奖章，收藏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关于他的文学评论。维拉·昆德洛娃和我共同决定在摩拉维亚图书馆里建立一个米兰·昆德拉图书馆，它应当是一个文化机构，既是研究昆德拉作品的研究中心，也是一个开放的公共空间，供人们讨论昆德拉小说和散文中蕴藏的思想。

三联生活周刊：昆德拉捐赠的藏书和个人资料引起了读者的极大好奇。通过昆德拉的个人藏书，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怎样的昆德拉？与他作品中表现出的形象有何不同？能否介绍一些你觉得印象深刻的藏品？

库比切克：我想说说藏品中的照片。其中有一些充满细节的照片定格了布拉格之春的气氛。正是在那个时期，昆德拉开始出版作品，并成为捷克斯洛伐克“文化复兴”的关键人物之一，致力于让文化摆脱极权主义的控制和抹黑。藏品里还有昆德拉流亡期间的相册，它们展示了他与欧洲文化和政治界著名人物会面的瞬间。我们还可以看到昆德拉与费德里科·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费尔南多·阿拉巴尔（Fernando Arrabal）以及许多其他文化名人的通信。

至于这些材料将如何改变人们对米兰·昆德拉的看法，我个人认为不会，让我们把这个问题留给以后的文学研究者吧。但这的确是一批独特的材料，它们能够让我们回顾昆德拉的作品是如何被各个语种的广大读者所接受的。通过它们，我们可以讨论一些问题，比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冰岛、德国、英国、中国、法国的反响如何？这些反应有什么共同点和不同点？昆德拉之所以成功，有何普遍性的原因？作为读者的我们，是否拥有相似的价值观，并对他的作品有相似的看法？对我个人而言，这是他的遗赠中最重要的部分。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布尔诺的马萨里克大学（Masarykova univerzita）接受了大学教育，将米兰·昆德拉作为你的研究对象，并留在布尔诺工作。这座城市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印象？能讲讲你是如何迷上昆德拉的吗？在你和他的私人接触中，他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库比切克：在我攻读硕士学位时，米兰·昆德拉的作品在捷克斯洛伐克依然禁止出版。我找到我的论文导师问他我是否可以写关于米兰·昆德拉的论文。他说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但时机还不成熟。几个月后，捷克斯洛伐克发生了革命。三天后，导师在走廊里碰到我，远远地对我喊道：“现在时机成熟了，我来指导你的论文！”就这样，我完成了我的学业，并完成了题为《米兰·昆德拉之争》（Spory o Milana Kunderu）的硕士学位论文。

我从读到昆德拉的第一部小说《生活在别处》开始就被他的风格所吸引。他那种将故事和散文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将小说作为思想载体的做法深深吸引着我。但他的小说并没有对所提出的问题提供明确的答案，我主要对他语言中的轻松感兴趣，它与小说的严肃主题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写了两本关于他的书，第一本书出版后，我的出版商寄了一本给住在巴黎的米兰·昆德拉。昆德拉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并给我打了电话，我感到惊讶。我们最终进行了一次漫长而愉快的交谈，这次交谈中，昆德拉表现出他对各种事物的兴趣，这其实是他的一个特点。每次我们见面时，他都对各种问题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们一起讨论我们的忧虑，他教会我批判性思考，教会我永远不要对任何事情匆忙下结论。但同时，他的论述从不以自我为中心。

三联生活周刊：昆德拉与他的祖国捷克斯洛伐克的关系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昆德拉与祖国的关系？现在的捷克读者是如何看待昆德拉的？

库比切克：昆德拉离开祖国的时候，既无法在国内出版自己的著作，也无法找到工作，但他得到了在法国雷恩第二大学任教的机会，后来又到巴黎任教。1979年，当他的小说《生活在别处》的节选在法国出版时，捷克斯洛伐克撤销了他的公民身份。1981年，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授予昆德拉法国公民身份，当时，昆德拉已经开始被视为法国文化的一部分。

他1993年出版的《慢》是第一部用法语写的小说。昆德拉做到了很少有作家做到的事情——他接受了新祖国的语言，不仅成为他们文化的一部分，而且成长为他们民族文学的关键人物。法国人开始将昆德拉视为一个杰出的法国作家。也是从那时起，昆德拉的新小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以捷克语出版。昆德拉曾经向我吐露，他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他自己）能把他的作品翻译成捷克语，他无法想象他的小说被别人翻译成他的母语出版。但与此同时，他想继续写作，而不是浪费时间翻译。因此他越来越多的小说以法语出版，捷克语翻译的缺口却越来越大。

最重要的是，1985年昆德拉决定退出媒体的聚光灯，因为他们咄咄逼人且过于笼统，这也让他失去了解释自己的机会。多年来，他不接受任何采访，也不公开发表评论，这让捷克读者很容易误以为昆德拉蔑视捷克读者，不为他们着想。尽管事实恰恰相反。但正是媒体助长了这个神话，并将其灌输给捷克社会。这表明，即使拒绝与经常过度简化事实的媒体合作，也无法避免被简化为他们转述中的伪存在（pseudo-existence）。现在的捷克读者是怎么看待昆德拉的？在捷克，昆德拉的小说反复重印，每一篇新文章、每本新小说都会以极大的印刷量出版。这让我相信，捷克读者对昆德拉作品的兴趣才能表明他们的真实关系。

米兰·昆德拉与妻子维拉·昆德洛娃（ ICphoto 供图）

三联生活周刊：《不朽》是昆德拉最后一部用捷克语写成的作品，此后他改用法语写作。你认为他的捷克语写作与法语写作有何不同？写作语言的改变对他的创作产生了哪些影响？

库比切克：法国人视昆德拉为他们的作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并没有错。法国人发现他们很容易接受昆德拉，因为法国是存在主义文学的摇篮，即使在早期的散文中，昆德拉的写作也表现出了符合法国传统的特征。此外昆德拉对散文的强调也非常法国化，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散文正是诞生于法国，所以昆德拉来到法国时已经做好了融入法国的准备。他的语言一直是分析性的而不是比喻性的，这一特点在法语写作中更加突出。昆德拉的小说没有多余的内容。他减词却不减义，语言上的简化实际上并没有简化他表达的内容，反而指出了“意义”的模糊性，由此指出人类存在的模糊性。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谈到昆德拉的国籍归属时，提到“他不能轻易被归类为法国作家或捷克作家——我们应该把他视为一位国际作家，因为他的去世使整个世界文学遭受了损失”。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昆德拉作品的普遍性？他的创作为何能引起全世界读者的共鸣？

库比切克：昆德拉所有小说的主题都是围绕一个基本主题的变体，他的小说《身份》的标题最好地表达了这一点。它们是对人类存在、对自己行为的责任、对他人的责任，及人与历史、人与社会的关系的哲学思考。最重要的是，他的作品在历史面前捍卫个体，维护个体定义自我的权利。尽管如此——同时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小说总是悲剧性的。

被翻译成了54种语言证明了他作品的普世性。米兰·昆德拉也是在悠久的小说传统中，唯一一位以自己的方式成功地塑造了一股伟大潮流的作家，他让小说成为人类存在的认识论工具。昆德拉成功地使人类个体的经验具有了普遍性，同时又不剥夺其独特性。这也是为什么他的作品能够跨越时间或空间，总是引起共鸣。此外，昆德拉将故事和议论以一种极度对称的形式结合在一起，以至于拿手术刀也无法精确地将它们分开而不破坏小说本身。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文本抵制转述和改编，它们会将他的作品简化。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昆德拉，捷克还拥有雅罗斯拉夫·哈谢克（Jaroslav Hašek）、博胡米尔·赫拉巴尔（Bohumil Hrabal）、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等世界知名的作家，但昆德拉似乎跟他们的风格有很大区别。昆德拉的写作跟捷克的文学传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作为昆德拉作品的研究者，能谈谈你个人最喜欢的昆德拉作品吗？

库比切克：我从不单独考虑任何一部作品；我考虑的是他的风格。他的小说里隐藏的一些东西使他成为人类经验的独特观察者，那就是喜剧与悲剧、讽刺与同情的奇特结合。尽管这是一个具有捷克文化经验的特征，但它并不是直接植根于捷克文化的东西，它源于中欧现代文学的经验，建立在弗兰兹·卡夫卡、赫尔曼·布洛赫（Hermann Broch）和罗伯特·穆齐尔（Robert Musil）这些作家的基础上，昆德拉一直致力于继承他们的遗产。

捷克文学的主要特征，至少是呈现在世界读者面前的面貌，是赫拉巴尔和哈谢克的“酒吧故事”、卡雷尔·恰佩克（Karel Čapek）那种仁慈的人文主义和伊凡·克里玛（Ivan Klíma）奢华的句子结构。哈谢克和赫拉巴尔建立了一个我们可以称之为“酒吧故事”的传统。它是自发产生的语言，像一个一个席卷了事件、人类命运和历史的旋涡。昆德拉和这个传统无关，他反对重复描述场景，而是主张要从不同的角度打开它们。他的小说使用分析式的语言：没有抒情，没有装饰，没有废话。比起直接的喜剧，他更愿意把小说看成以讽刺为特征的、让事物和事件变得模糊的完美工具，借此传达出颠覆性的信息。在这个意义上，昆德拉将小说视为一种知识工具。他经常引用他最喜欢的作家之一赫尔曼·布洛赫的话：“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知识是小说唯一的道德。”昆德拉延续的是欧洲文学传统，将小说视为反思人类生活基本价值观的工具。在某种程度上，他的作品是这一传统的顶峰。

但我相信，昆德拉的写作也源于他的捷克经历。他写的是一个赤裸裸的人如何受到可怕的权力机器的摆布——无论是强权政权、媒体，或是其他改写我们行为模式的操纵行为。而小说必须捍卫个人自由，捍卫定义自我的人权。从他的小说中包含的大量悲剧就可以看出，他对这些经历表现出深刻的怀疑。话虽这么说，这种怀疑主义并没有阻止他在每部小说中一遍又一遍地试图阐明人的身份这一基本问题。

（参考书籍：〔法〕让–多米尼克·布里埃，《米兰·昆德拉：一种作家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