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陈维昭，来自复旦大学中文系，欢迎大家和我一起走进《红楼梦》的世界。

上一节我们说到了脂批的一些基本情况，它的主要内容，而且指出了这两个评点的人，他们知道曹家的秘密。那么这个脂砚斋，这个知道一切秘密的脂砚斋，他是谁呢？畸笏叟又是谁？关于脂砚斋，除了脂批抄本之外，第一位提到他的就是嘉庆、道光年间的裕瑞。裕瑞姓爱新觉罗，属于清宗室，就是属于清代皇帝的宗族成员。他生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死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他的《枣窗闲笔》则作于嘉庆、道光年间。在这本书上，他有一段话，说是：

曾见抄本卷额（就是抄本的上方，眉批的位置），本本有其叔脂研斋之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提示、点明了这部小说所涉及的曹家当年的历史事件，非常清楚、确定），易其名曰“红楼梦”。

裕瑞的这句话，首先是证明了脂研斋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上个世纪90年代有人怀疑脂砚斋是20世纪的人伪造出来的，但裕瑞的话可以证明脂研斋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他指出，脂研斋是曹雪芹之叔叔。

曹雪芹的叔叔是谁呢？

这个要从曹雪芹的祖父一辈说起。

有一些文献提到，曹雪芹的祖父是曹寅，但是他的亲祖父是曹宣，宣传的宣。

曹寅兄弟两人，他是弟弟叫曹宣（宣传的宣，也是宝盖头）。

曹寅自己的儿子叫曹颙，曹宣的儿子叫曹頫（就是后来继承了曹寅的江宁织造的职务，后来又被雍正抄家的那个曹頫）。

那么曹雪芹究竟是曹颙的儿子，还是曹頫的儿子，学术界有不同看法。如果曹雪芹是曹颙的儿子的话，那么他的叔叔就是曹頫，反过来也一样。——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但无论如何，脂砚斋应该是曹家的某一个人物，是一个亲身经历过曹家盛衰的人物。

胡适根据脂砚斋与曹雪芹熟悉程度，他推测脂砚斋可能是曹雪芹的堂弟兄，也许是曹颙或曹颀的儿子。

当然，胡适当年所拥有的文献、文物还很少，很难去对这些问题作出更加有根据的考证。

后来，随着相关的曹学文献的不断发现，人们对脂砚斋能够作出更为具体的推测，但也出现过一些假文物。比如，在1963年文化部和故宫博物院联合举办“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的活动。为了举办、配合这次活动，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张伯驹借出了两件文物，一件是《楝亭夜话图》（画的是曹寅），另一件文物就是一个墨砚。

这个墨砚的侧面题了十个字：“脂研斋所珍之研其永保”。脂砚里面刻有明代著名画家仇十洲的女儿仇珠所画的薛素素画像。脂砚盒底署明了这个脂砚的制作时间是“万历癸酉（1573）姑苏吴万有造”。

▲《四松堂集》（清 敦诚）《春柳堂诗稿》（清 张宜泉）《绿烟琐窗集》（清 富察明义）《枣窗闲笔》（爱新觉罗·裕瑞）书影

据张伯驹说，这个脂砚是1963年春节，一位古董商人从重庆带来请他鉴定，经过鉴定，他认为此砚确是薛素素之旧物。但是，在这次展览中，这个脂砚不翼而飞，从此消失。

郭若愚先生却认为，这个脂砚是一个假古董，他的根据是，女人是不会用砚台来研磨胭脂的，砚台只用来研墨画眉。第二，脂砚上的字并非王稚登的字，第三，脂砚盒底有“万历癸酉（1573）姑苏吴万有造”，这一年，薛素素才一岁，当然谈不上使用脂砚。现在红学界倾向于认为这个脂砚是一个假古董。

张伯驹1979年在回忆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说这个脂砚的真伪，只是说，他觉得能够珍藏这个脂砚的人一定是像明代王稚登那样文采风流，一定不会是无名之辈；如果收藏者是一位女子的话，一定是史湘云。他这样说，是在回应之前周汝昌的一个推测。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怂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在所有关于脂砚斋身份的考证中，周汝昌的推测是最有创意的，他认为脂砚斋就是史湘云，就是后来与曹雪芹结为夫妻的史湘云。他的根据是：

第一，在脂砚斋的批语中，脂砚斋与曹雪芹不即不离，就像是一家人。小说一些写到只有女性参加的地方，脂砚斋也参加了。

第二，小说第三十八回写到史湘云请客，宝玉特意要合欢花泡的酒，这是贾宝玉与史湘云之间非常私密的事情，但脂批说，他当时也参与了。

第六十三回宝玉作寿夜宴，除宝玉外，全是女眷，脂砚斋批语也显示他参加了。这说明，脂砚斋是一位女性。

综合以上，得出一个解释，只有此人是女性，一切才能讲得通。

第三，这位女性并非贾府的人。根据甲戌本第二回旁批：“先为宁荣诸人（宁国府、荣国府那些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脂砚斋把自己放在贾府之外来说，说明脂砚斋不属于“宁荣诸人”，即不属于贾府的人。

在《红楼梦》故事的主要人物中，不是贾府的人只有林黛玉、薛宝钗和史湘云。黛玉早逝，宝钗诸多不合，只有史湘云最符合。所以周先生认为，脂砚斋就是小说中史湘云的艺术原型，简单地表达为：脂砚即史湘云。

1953年，周汝昌在《红楼梦新证》中对，“脂砚即史湘云”的说法进行了更加诗意化的描述：史湘云先嫁卫若兰，后卫若兰去世，史湘云守寡，后沦落为乞丐；此时曹家衰败，曹雪芹在贫穷潦倒之中，与史湘云相遇，二人结成夫妇。此后，两人共同研究、创作了《石头记》，雪芹作书，湘云批书。脂砚斋是雪芹和湘云共用的斋名。

周汝昌自认为他一生有两大得意的考证，一个是关于曹宣的考证，另一个就是关于史湘云的考证。之所以得意，是因为这两个推证都是在没有直接文献的情况下推证出来的，很富于戏剧性。

▲电视剧《红楼梦》（1987）史湘云剧照

关于曹宣（周汝昌、冯其庸认为他就是曹雪芹的亲祖父）这个名字，在胡适的那个时代，大家还不知道有这个名字。1921年胡适根据曹家族谱，认为曹玺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曹寅，一个是曹宜（便宜的宜）。（曹荃是曹尔正的儿子）关于这个“曹宜”，《八旗画录》这本书上说：“曹宜，字子猷，号筠石。”

周汝昌认为曹宜和子猷应该是两个人，他首先根据大量的史料显示，子猷死于康熙四十四年，而曹宜在雍正十三年还在担任军官的职务（“护军参领兼佐领”），所以“子猷”决不可能是“曹宜”，在曹寅、曹宜之外，还有一个字是“子猷”的兄弟。

于是戏剧性第二步，周汝昌根据曹家给小孩取名的惯例，用《诗经》的句子、典故来给小孩命名。他和他哥哥周祜昌在《诗经》里面找跟“猷”字相关的、又是宝盖头的字。不到十分钟，周祜昌就在《诗经·大雅·荡》找到诗句“秉心宣犹，考慎其相。”而《晋书》则有“履道宣猷”之句，通过“宣”与“猷”的关联，从而推测：曹子猷的名字就叫曹宣。

此论一出，朱南铣和赵冈等红学家却不予认同，认为《曹氏宗谱》都是清楚地写着“曹荃”，那就叫曹荃，何必多此一举呢。他们都表示出一种不以为然的态度。

但是，1976年，冯其庸、李华两位先生发现了两篇曹寅的父亲曹玺的传记，里面清楚地写着，曹寅的弟弟叫曹宣，字子猷。

这是周汝昌完全依靠其深厚的学术功力推证出来的正确答案。

周汝昌自信他对脂砚斋即史湘云的考证是正确的。这两个考证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考证。

林语堂、苏雪林对这一大胆推论也大为叹服。

但更多的研究者却倾向于把它当成笑谈。

但是，“脂砚斋即史湘云”的考证是不是也正确呢？

20世纪50年代一位著名的女性学者王佩璋（俞平伯先生的助手）有一个观点很好，她认为脂本上的很多评语是没有署名的，而周汝昌把它们统统算到脂砚斋头上，然后用这些没有署名的批语，来考证脂砚斋是谁，这是不合适的。

到目前为止，我认为，相比之下，讲得比较有分寸的是红学家赵冈，他指出脂砚斋的六个特点：

1. 脂砚是男性。（因为有些脂批类似于准下流的俏皮话，只有男性才会这么说。）

2．脂砚自幼父母双亡。（根据是脂批的自我告白。）

3．脂砚没有兄弟，自幼由其大姐教读，后来大姐去世，学业因此荒废。（根据是脂本中有关贾宝玉与贾元春的关系的批语。）

4．脂砚是《红楼梦》故事中的当事人，而且一定是曹家的人，不会是外姓的亲戚。（根据是从批语可以看出脂砚斋与曹家历史的关系。）

5．脂砚斋在他的家庭中地位比雪芹要高。（根据是脂砚斋可以命曹雪芹删改小说。）

6．脂砚的身世与“西”字有密切的关系。（根据是脂砚见到小说里面的“西”字会特别动感情。）

对于脂砚斋，我们能推断的就只能是这些了。

至于畸笏叟，就更难推断了。比较流行的推测是，畸笏叟就是曹頫。但这些仅仅是推测。

至此，我们依然对脂砚斋、畸笏叟的真实情况不甚了了。

虽然我们不能确定脂砚斋、畸笏叟的真实姓名以及他们与作者的真实关系，但是，这个读者圈由于它与曹家的特殊关系，由于他们所一再提示的《石头记》隐藏着曹家的秘密，这个读者圈就显得特别得重要。

欢迎转发分享海报

一起走进《红楼梦》的艺术世界